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闲时客》

夜很深了,霜降刚过,天气骤凉,到了深夜已湿冷如冬。

狄仁杰前阵子朝乾夕惕,没注意添衣,不小心便风寒入体,患上了咳疾。一开始他尚不在意,觉得自己也算习武之人,时常以内力压制体内寒气,通宵达旦批改案卷。然而过了几天,一日晨起朝会,竟在大殿上晕了过去,群臣惊恐,连圣上都吓得站了起来,挥手叫人传来太医,把人扶到了偏殿诊治。

太医一诊,才知他病重如斯,需药石调理数月,期间决不可劳心费神。

早年他就多有心疾,气虚体弱,时常胸口绞痛,那时候还有沙陀忠为他施针调养,免去嘴里遭罪,现在只能喝着太医开的腥辣苦药,道是祛除入体寒气,一日三副,一顿也不能少。

圣上念他身居高位,肩负重担,大周若是少了狄公,就等同砍去了她的手足,于是传了口诏,叫他好好养病,切不可耽误病情。又恩赐无数滋补灵丹,搬到了狄公府上,竟堆成了一座小山。

 

狄仁杰奉旨养病,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同僚处理,就突然闲下来了。

这些年他清正廉洁,勤勉理事,从不耽搁任何政令,将这偌大的王朝管理的井井有条,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就连当今圣上都常常感慨:没有狄公,就没朕这大周盛世。

于是他一病,前来探病的人就踏破了府上,时常清晨就门庭若市,十足热闹。狄仁杰拖着病体一一招待,婉拒了赠礼,进退自如,谈笑风生,除了脸色看起来实在是差,又经常捂嘴咳嗽,其他倒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探病的亲朋同僚感慨万千,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公如今病来如山倒,是万万不能再劳累了,还请为了社稷稳固,珍重身体。

狄仁杰却咳着笑道:“诸君言重了。”

后来探病的人日渐少了,仆人们也松了口气。因狄仁杰这病本来可能不重,但再这么折腾招待几波,恐怕病上加病,就躺到床上起不来了。

贴身服侍狄仁杰的知他为人亲和,有时还会口无遮拦,一边照料一边愤愤:“这些达官贵人,早不来晚不来,在老爷病的时候来的这么勤快,各个不安好心!”

狄仁杰喝着药,含笑瞧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仆人说不上来,想了半天,只能皱着眉毛道:“全都是笑里藏刀!有些上个月还找过老爷的麻烦呢!”

“你啊,话也太多。快去收拾书房,我要过去。”

仆人连忙接过他手中空碗,劝道:“老爷,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狄仁杰瞪了他一眼,“怎么,我现在连你都指挥不动了?”

仆人赶忙低下头,不敢忤逆,乖乖的去书房点上熏香,升起炭火,还在椅上铺了厚厚一层毛毡保暖,展纸备墨。

 

狄仁杰在书房一坐就是数个时辰,他翻着早年案牍,有时看着看着就露出了笑,一笑就咳嗽,捂着嘴咳了好一阵,眼泪都被咳出来了。

房间堆满了案卷书籍,比他当大理寺卿的房间大了数倍,正对桌案的对面是一个刀架,刀架以檀木雕琢,纹路精致,架脚包了鎏金边,上面稳稳地托着一把单刃直刀。

若是有大理寺的人在,定能认得出来,这是早年大理寺的佩刀。刀鞘上的莲花徽纹已经很旧了,棱角磨得光滑,刀柄上白痕遍布,像是曾经有过无数次激烈交战,以至于这把刀的上上下下,都沾满了沧桑的痕迹。

狄仁杰又读完了一卷,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仆人刚刚进来点了灯,看他读的入神,没敢搅扰。灯火灼灼,与一旁燃烧的炭石交相辉映。狄仁杰觉得眼眶发酸,头脑也开始昏沉了。于是放下书,支起头撑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久违的做了梦。

梦里是繁华似锦的洛阳城,天边霞光满天,通天浮屠拔地而起,群鸟飞跃苍穹,耳畔浪声滔滔。

狄仁杰站在完好无损的明堂之前,远远瞧见了沙陀忠。

那是年轻时候的铁勒少年,面容清秀,笑容爽朗,对他招手说:“老狄。”

狄仁杰恍然失措,走到沙陀忠身边,问:“你怎么在这里?”

沙陀忠笑了笑,拿着药箱扶他坐下,又从药箱里面掏出了很多东西,狄仁杰认出了那是他常用的配药和针包。

然后沙陀忠开始唠叨:“你这人啊,总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天下这么大,人那么多,你别老都自己把事情扛着啊。看看你,现在病的都睁不开眼了吧!”

狄仁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才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我这次不逞强了。好好修养,省得你在我耳边唠叨。”

沙陀忠高兴地拍着他,将一堆药塞进他的手里,还有那包针,“我没法老在你的身边,你要是头疼得厉害,就按照我教你的法子,记住啊,少操点心。不然思虑过重,积劳成疾,神仙都救不了。”

狄仁杰含笑点头,接过沙陀忠手里的药瓶,道:“谢谢。”

两人坐在明堂前,一起望着远方,天边烟霞满天,红的炽烈。沙陀忠突然问他:“老狄,我一直想问问你。”

“你问。”

“你有没有后悔过?”

狄仁杰转头去看沙陀忠,他已经鬓发凌乱,面容脏污,双眼如同死水,左手尽断。

狄仁杰看着他,轻轻地说:“没有。”

沙陀忠垂下头,叹了口气,又问:“那你难道没有恨过?”

狄仁杰这次没有回答,他重新看向天边的云,发现那云翻涌飘散,随风游荡,潇洒恣意,眼底便升起了些许艳羡。

“沙陀,我只是个俗人。俗人都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情仇。可是我从来轻狂,不愿承认凡人弱小,妄图扭转乾坤,妄图度化众生。”

“那你这么多年,度化了多少人?你有算过吗?”

狄仁杰却淡淡一笑,摇摇头,说:“我连自己都度不了,如何度化世人。”

沙陀忠再没有声音,狄仁杰转头去看,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

他自台阶上站起身,走了两步,突觉头晕目眩,不禁闭上了眼。再睁开,周身是一片竹海。

竹海摇曳,翠叶婆娑,风中传来叮当铃响。

狄仁杰在林中走了一阵,看到了一座道观,他在记忆里翻出了这座道观的名字。是无极观。

 

上官静儿站在无极观前,白衣金鞭,英姿俊秀,静静地望着他。

狄仁杰上前拱手,道:“参见上官大人。”

上官静儿垂下眸,笑道:“你现在可比我官大,折煞我了,狄大人。”说着,邀他去竹林深处,说是饮酒赏月。

原来天已经黑了。

狄仁杰没有推辞,他们走进了林中,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池春水,水边有一案,案上放着两杯酒。

狄仁杰自从患病后,便被严令禁酒,此时见到美酒当前,脸上露出了笑意。

“上官大人懂我。”

上官静儿与他坐下,两人喝着酒,看着月,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上官静儿叹了口气,对他说:“狄仁杰,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做只手遮天的事呢?这天地这么大,凡人如何遮的住呢?”

狄仁杰回道:“因红尘欲念,往往可以遮天。”

上官静儿回眸看他,眼里浮现起了哀伤,“是啊,我们都太贪心了。”

狄仁杰却笑道:“人还是要贪心一点的。”

“为何?”

“若不贪心,如何取得他人之心?”

“那你取得过谁的心?”

狄仁杰喝着酒,眼神飘渺,像是想起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到。

他只说:“我取得了他的心,我的心也被他拿去了。”

上官静儿目光悲悯,低低道:“狄仁杰,你真可怜。天地这么大,却容不下你一个人。”

狄仁杰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垂首喃喃自语:“是啊,容不下我,容不下我……”

他的心早已不在这尘世了,随着另一个人远走天涯,只盼今朝梦醒,来生放荡。兀自煎熬。

 

狄仁杰恍然睁开眼,抬手拂面,发觉满面泪痕。

屋里的灯光已经灭了,他之前吩咐人不要打扰,没想到却睡得太久。好在屋里的炭火还足,没有把人冻着。

狄仁杰站起身,喉咙一阵发痒,捂着嘴又是一阵急咳。不小心就带翻了桌上堆积的案牍,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门外守着的仆人被惊醒,急忙冲了进来,看到狄仁杰站在桌前,地上散着一堆案卷,眼神恍惚,竟还有泪痕。

“老爷,您没事吧?”

狄仁杰回过神,对他摆摆手:“无事,你收拾一番吧。”说着跌跌撞撞的离开书房,回去寝室睡了。

 

一个月后,狄仁杰的病不轻反重。圣上催着太医去登门看了好几次,得出的结论仍是好好静养。无法,只能延长他的休沐,最后索性就让他呆在府上了,只有紧急公文才会送到狄仁杰的案上,让他审阅。

狄仁杰也不在意,突然想通了一般,乐得清闲。

有一天天色晴朗,和风宜人,狄仁杰在府上养病多日,决定出去逛逛。

于是换了衣服,带了一个随从,就这么上街了。

街市刚开,路上行人接踵,热闹非凡。因太平盛世,百姓脸上都是青春热情,招揽生意,勤恳劳作,过的单纯安乐。以前那些质疑当今圣上的流言蜚语,渐渐都销声匿迹了。

狄仁杰负手走在街上,一家家的看过去,后来停在了琳琅阁前。

这家店铺主卖珍奇宝物,在洛阳颇有名声。狄仁杰想到不久后就是圣上寿辰,自己位极人臣,总要拿出一点过得去的寿礼。索性今日来此,就进去看看了。

店铺主人本来在内阁看帐,忽然见人连滚带爬的闯进来,结结巴巴的对他说:“老板,老板,狄、狄大人光临了!”

店铺主人霍然而起,手忙脚乱的整理衣冠冲出门外,过了一会,见他又冲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盒当年作为皇供的极品雀舌茶,吩咐道:“去把这茶泡了,一会给狄大人奉上。”

伙计郑重接过,“是!”

 

主人从内阁出来的时候,狄仁杰正站在一副牡丹绘前观赏,他穿着玄色长袍,衣着朴素,身形清瘦,腰间没见几件金玉挂饰,只负手而立,时不时咳嗽一两声。看起来和普通的文弱书生没有太大区别。

主人扬起笑脸,上前恭敬道:“欢迎狄大人光临本店,不知大人可有看得上的?”

狄仁杰闻声回头,笑道:“我随意看看,无需多礼。”

主人连忙跟在狄仁杰身后,他的眼神落到哪件物品上,就会开口道明出处来路,解说详情,招待的面面俱到。

狄仁杰逛了一会,却没选一件,倒是咳嗽又加重了些,面上泛起了病态的红。

主人见状,请狄仁杰先去内堂坐着,说是店中还有一样藏品,等他拿来让狄仁杰鉴赏。

狄仁杰没有推辞,坐了一会,藏品和茶都端上来了。

主人奉茶敬上,笑容满面道:“大人,这是早年的皇供极品雀舌,您可品品。”

狄仁杰眉毛一挑,“雀舌?”说完唇边勾起,似笑非笑道:“我对雀舌并无嗜好,店家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给我杯清水便好。”

主人碰了一鼻子灰,不敢继续,对伙计使了眼色,让人将茶拿下,又将另一人端来的宝物敬上。

狄仁杰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问道:“这是何物?”

主人掀开盖在宝物上的绒布,只见店中忽然生辉,一尊金身浮屠垂眸立于莲花座上,佛像面容清丽,唇边含笑,眼含慈悲,生动逼人。

“这是当年通天浮屠的样式,有工匠因遗憾如此千古壮举一夕倾毁,于是熔铸了这款。”

狄仁杰眼神微变,看了那佛像许久,然后低笑一声,道:“不错,就它吧。”

 

买了金身浮屠,狄仁杰差随从先拿回府上,自己一人继续逛了一会。出了街市,往前再走就是大理寺了,狄仁杰自从大理寺调职,就很少再去了,远远只瞧见莲花旗帜随风舞动,黑墙蓝瓦,宛如昨日。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到底没有进去,转身走了。

后来,他去了南市,看到旌善坊的天王庙又重新修了起来,香火鼎盛,再不似从前清冷,四大天王宝相庄严,怒目直视青天。

他敬完香,继续往外走,走了很久,终觉得累了。停在了河边。

深秋草木凄苦,他一人站在这里,就有点冷了。天际渐渐飘起了白絮,没一会,就有雪花洋洋洒洒的飘了下来。落在河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又很快消融成为一体。

狄仁杰怔然恍惚,忽觉孤影伶俜,彻骨凄凉。

这河道他曾来过很多次,每年都会放上一盏花灯,身后总是站着一人,笑他竟信鬼神之说。后来,没有人笑他了,他又一人来过很多次,但不再放花灯了。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一站就是一夜。

再后来,他连去也不去了。每年上元节,只在家中伏案阅卷,听外面灯火鼎盛,百家热闹,独自寂寥。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狄仁杰的肩上落了一层白霜。狄仁杰看着河面,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拢起衣衫回府了。

府上早已备好了粥食汤药,见狄仁杰一身霜雪归来,都很着急。怕他又病得更重,药石罔效。

狄仁杰自己倒是不在意,进屋喝了药,吃了粥,要去休息。

屋里很是温暖,仆从怕他冷,加厚了被褥,狄仁杰却仍然手脚冰凉,不见回温。

 

过了几天,大雪停了,陛下寿辰也到了。

狄仁杰久违的进了宫,带着那尊金身浮屠像,在朝上恭祝圣上福寿万年。礼物一揭开,满堂噤声。

圣上垂眸凝视着那尊佛像,又看狄仁杰面色自如,坦然恭敬,于是笑了笑,挥手让人收下。

之后又过了几天,圣上突然召见狄仁杰进宫,在偏殿觐见,没有多余的传话。

狄仁杰这会发着高热,浑身酸痛无力,但还是撑着起来换了衣服,怕身上都是药味,还特意带了熏香遮掩。

来接他的是一名女官,年轻靓丽,眉目俊秀,看着颇有些故人风范。

狄仁杰有时会想,如今成为九五之尊的人,心里也许还是留着一点柔情的,这些柔情里有着她的过去,有着见证她一路至此的痕迹。所以她总是找些差不多性情的孩子留在身边,训导他们,看他们长大,仿佛能透过他们回到逝去的光阴。

 

这时已过了冬至,傍晚刮起了寒风,卷着雪花落满皇城。

狄仁杰在殿中跪迎圣上。一身雍容的女人落座上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

狄仁杰比之前更清瘦了,宽大的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他的鬓发泛着灰白,眼窝深陷,脸色黯淡,露在外面的两只手瘦骨嶙峋,似乎风吹即散,随时都要立不住了。

“微臣参见陛下。”

狄仁杰恭敬垂首,等候圣上开口。然而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说话。

武曌隔着珠帘望着他,突然就消了火气。先前郁结在胸的烦躁也烟消云散了。

谁能想到她大周如今的社稷安危,竟就系于这样一人的身上呢?他是她的肱骨之臣,辅佐她数十年的栋梁。可他本身却如此微不足道,病痛缠身,形容枯槁。

他和她都老了。

武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爱卿平身吧。”又吩咐一旁女官赐坐。她体谅狄仁杰寒症未愈,还特意在他旁边置了火炉。

狄仁杰谢恩坐下,没一会,有人上了茶。

武曌开口道:“朕与狄卿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好好交心讲话了。”

狄仁杰回道:“陛下日理万机,微臣惶恐。”

武曌轻笑一声,摆手让他闭嘴。然后缓缓道:“狄卿,朕有一问,在心里藏了多年。”

“陛下请讲。”

于是武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心中可有过怨愤?”

殿里长久地寂静,只有火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狄仁杰敛着眉目,面容平静,躬身对武曌道:“陛下,臣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

武曌打量着他,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他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在殿上见到狄仁杰的时候,他的目光锐利,朝气蓬勃,言谈举止锋芒毕露,雄心壮志一览无余。那会她还能看透他眼里的一些感情,时常系在另一人的身上,虽然时时收敛,却昭然若揭。而另一人比他还要不会遮拦,纤毫毕现的将这份情布告天下。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往往比男人更能看透很多事情。

所以她利用了这点,毫不犹豫。

可现在,或许是她老了,心也软了。她失去过很多,有至亲,有至爱。也杀过很多人,有借他人之手,也有亲手。

如今她成了皇帝,只手遮天,大权在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又觉得孤独了,而她身边已经谁都没了。唯一和过去有些牵绊的人,就只剩下狄仁杰了。

一阵柔风吹进了殿里,将狄仁杰身上的熏香味道扩散开来。

圣上觉得熟悉,回忆了一会,想起了这是前上将军常用的。

于是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还带着些怀念,说:“朕昨晚做了梦,梦见了故人。”

狄仁杰问:“陛下梦见了谁?”

武曌轻轻地看着他,像是回到了梦里,说:“朕看到了你们。你和尉迟,那年是麟德二年吧,朕可有记错?”

狄仁杰低低地说:“没错,陛下。是麟德二年。”

武曌点点头,接着说:“当年你和尉迟卿携手破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还很年轻呢。朕就梦到了你俩在殿上进谏,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尉迟卿性子急,被你几句顶得怒不可遏,若不是朕出言阻止,你们都要当堂打起来了。”

狄仁杰笑了笑,“确实是经常如此。微臣讲话素来耿直,不光是他,也多有顶撞陛下。实在惭愧。”

武曌摆摆手,又看向他,说:“你有梦到过他吗?”

狄仁杰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良久,才回道:“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那一日,君臣二人聊了很久,聊了很多,都是陈年旧事,讲起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到了夜间,风逐渐变大,圣上感到乏了,于是叫人送狄卿回去。狄仁杰告退出了偏殿,才觉得头晕的厉害,差点一头栽倒。

一旁的女官连忙去扶他,将他搀到马车上躺下。好一会,狄仁杰才缓过来,道:“多谢了。”

女官担心他身体,坚持护送回府,狄仁杰没有力气同她推拒,也就没管了,由着宫内近侍把他带回了府。

狄仁杰烧得狠,浑浑噩噩中不知道自己何时到的家。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头痛欲裂,许久才堪堪入眠。

时值夜半,天上又飘起了雪,雪花剔透,悄然拂过窗棱。狄仁杰猝然惊醒,起身时一身的冷汗。

屋里分明点了炭火,他仍旧一身冰凉。屋外的雪很大,时不时刮过一阵寒风,吹得院中桃树劈啪作响。

桃树入了冬,枝叶凋零,树身上满是霜雪。

狄仁杰独自在床上坐了一会,终觉得冷清,于是站起来披了一件外套就往外走。走到书房,进去立定在那刀架前。

仔细看,才发现这刀比之其他的大理寺佩刀要短些,想必也要轻一些。

狄仁杰怔怔地看着那刀一会,又伸手拉开了刀架下的柜子,柜子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张布满褶皱的画纸,上面一堆笔墨乱迹,只辨得出花影二字,纸张左下留着四句诗。

另一样是枚铜质镂花链球,压在纸上,球上多有岁月刮痕,见状应是用了很久。

狄仁杰看了一会,就合上了柜子。去取了笛,走出书房,竟拖着病体跃上了房顶。

狄公府地处高地,从这里望向远方,偌大的洛阳尽入眼底。

细雪慢慢停了,像是也不忍打扰他一般。临近清晨,没一会,就看到日光破开层云与黑夜,缓缓升起。

狄仁杰坐在房上,将笛子置于唇边。一曲《凤求凰》悠然而出。

他很久没有吹笛子了,开始便有些生疏,到了后来,慢慢流畅起来。笛音婉转,直上九天,天地聆听着这曲,听到了曲中难掩的凄绝。竟比以悲著称的琵琶还要催人泪下。足见奏者胸中哀婉,连乐声都在恸哭。

 

后来,狄仁杰在房上睡了过去,被人发现时衣服都被雪浸的湿透了。等到搬回房里,人就持续发起高热,昏睡了七天才睁开眼。

他这一出,把周边人都吓得不轻,连圣上都派人来探看,让他务必珍重。

狄仁杰一一应下。

又过了几个月,他的病似有好转,终于不再总是咳嗽了。

远在并州的亲属担心他孤身一人,无法照料好自己,特意让狄仁杰的侄子来照看他。年轻人长得和狄仁杰有八分相似,均是清隽儒雅的模样。唤作光远。

狄仁杰笑道:“许久不见,光远都长这么大了。”

狄光远恭敬地扶着狄仁杰在院中散步,时不时同他讲一些家乡趣事,晚间的时候,又侍奉他吃饭,把白日批阅好的公文整理分类,放在一旁等人来取。

狄仁杰的气色渐好,圣上也心安。有日就说:“国老年龄大了,总是一个人也不好,我看需要有人在你身边照料才行。”

接着就迅雷之势,突然赐婚给了狄光远,让他迎娶永寿公主。

公主芳华之年,和狄光远一面都没见过。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当即大哭大闹,差点掀翻了洛阳皇城。

没过几天,狄仁杰正在院子里小憩,忽而听到一阵骚动,睁眼去看。只见永寿公主一身便服,怒气冲冲的踢门而入,大喊:“狄仁杰!给本宫滚出来!”

身后追着一众仆从,敢怒不敢言。

狄仁杰咳嗽一声,起身恭迎:“不知公主大驾光临,多有怠慢,还请见谅。”然后挥退仆从,请公主入座。

永寿公主瞪了他一眼,本来满面怒容,又被狄仁杰不愠不火的态度给堵了回来,只能闷闷不乐的坐下。没一会,就开始发难:“本公主才不要嫁给你那侄子,你不是国老吗?祖母只听你的话,你去跟她说说。”

狄仁杰回道:“微臣也不太赞同此桩婚事,但陛下心意已定,恐……微臣也无能为力。”

永寿公主立刻红了眼圈,咬着下唇委屈道:“我都没见过你那侄子几面,突然就要我嫁给他,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公主吗?那我不要当这个公主了!”

狄仁杰静静地听她抱怨完,才倒了杯茶,给公主推过去,缓缓说:“公主可有倾心之人?”

永寿公主歪着头想了片刻,摇摇头。

狄仁杰又说:“那公主何不试试相处,再下结论也不迟。臣可以请奏陛下,延迟婚期。”

永寿公主双眸一亮,觉得此法甚好,便开心地鼓掌道:“好好,就依你的。”语毕,又上下打量着狄仁杰,说:“原来你这么通情达理,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年龄的人,都是些老书呆子。”

狄仁杰轻轻一笑,正欲讲话,却喉咙发痒,猛地咳嗽起来。

永寿公主到底还是个孩子,单纯心善,现在火气没了,看狄仁杰的样子连忙扶他坐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狄仁杰摆摆手,又咳嗽了好一会才平复呼吸。

永寿公主倒了茶递到他手里,看他喝下。过了会突然叹了口气,说:“今天是本宫不对,你不要见怪。”

狄仁杰低笑,柔和道:“微臣不敢。只是公主贵为千金之躯,举手投足都代表着皇家尊严,以后切莫要说些气话,更不要在陛下面前那样讲了。”

永寿公主脸上一红,也知道自己方才口无遮拦,羞愧地点点头。

狄仁杰看她烂漫天真,心中一软,温言道:“若公主有了钟情之人,也可坦然告知陛下,陛下毕竟是您的祖母,定然不会多加为难。”

永寿公主已经不再觉得狄仁杰可憎了,于是亲切地说:“我经常从旁人嘴里听到你的名字,都说你是我朝肱骨之臣,连祖母都只听你的话。”说完,好奇的打量四周,又瞧着狄仁杰,道:“但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狄仁杰笑道:“臣并无特别,只是个普通人。”

永寿公主来了兴致,坐到一旁与他聊天,小声说:“我其实之前有偷偷去见过你那侄子,他、他长得还不错……”话到此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

狄仁杰道:“光远性格沉稳,心思细腻,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永寿公主撑着下巴,眼里有些羞涩懵懂,“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喜欢过谁,那是什么感觉呢?”又歪头看向狄仁杰,问道:“你有喜欢过谁吗?”

狄仁杰怔了怔,片刻后,柔声道:“有啊。”

永寿公主眼睛一亮,追问道:“她长的怎么样?好看吗?”

狄仁杰唇边带笑,眼神飘向远方,似是回忆,“他有一头红发,眼睛是碧蓝的,当然长得好看。但他不喜欢别人评价他的容貌,所以我很少说。”

“那她有我好看吗?”永寿公主不禁有些不满,开始攀比起来。

狄仁杰笑吟吟地瞧着她,回道:“怕是这洛阳城中,没有哪位女子会比公主美貌的。”

永寿公主心满意足,高兴了一会,又问:“那她现在人呢?怎么不陪着你啊?”

狄仁杰垂下头,慢慢道:“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永寿公主看他神情,醒悟过来,连忙道歉:“我不知道……对不起,你不要难过。”

狄仁杰摇摇头,笑道:“他是为了巩固社稷,守护万民而死的。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不该难过。”

永寿公主却皱起眉,说:“我虽然不懂,但是人怎么会不难过呢?”

狄仁杰怔然,永寿公主在他的眼中突然看到了泪光,那眼泪很快就落了下来,无声无息,悲伤彻骨。

“是啊,是啊……人怎么会不难过呢……”狄仁杰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永寿公主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见狄仁杰手中捏着一枚精致链球,反复抚摸,许久,才平复情绪。

“抱歉,让公主见笑了。”

永寿公主摇摇头,她不再觉得狄仁杰高深莫测了,她发现对方也不过是一个伤心之人,失去挚爱时也会动摇,也会悲愤,也会痛哭流涕。

于是安慰他:“佛家有说,生死轮回,你是个好人,她也是个好人,以后你们一定还会相见的。神佛不会亏待好人的。”

少女烂漫纯真,眼神清亮。狄仁杰瞧着她,轻轻笑了:“多谢公主。”

之后永寿公主看他疲惫,就告辞走了。狄仁杰一个人坐在院中,坐了很久。慢慢睡去了。

 

院中那株桃花树正值盛放之期,芳枝璀璨,满目艳红。不一会,轻轻起了风,风吹落了花,花瓣悄然落在了沉睡的狄仁杰膝上,宛如轻吻。

狄仁杰在梦中见到了故人。

故人眉目含笑,俊秀无双,伸出手握住了他,温声道:“好久不见。”

狄仁杰久久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道:“好久不见,尉迟。”

 

久视元年,狄仁杰病逝于府中。圣上念起功劳,追赠文昌右相,谥号文惠。以国礼厚葬。

狄公墓中,按其遗嘱,陪葬仅有三样。

一把古旧钝刃脱手刀。

一张花影笔墨。

一枚铜质镂花链球。

墓在功臣位,十里之外,葬着前上将军尉迟真金。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只恐一梦不愿醒,阅尽山河独伶俜。

 


 
 
评论(49)
热度(935)
  1. 共3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临江照衣/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