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梦柯·26-29》
第二十六章朝露
穆玄英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是十里稻香,是彤云翠野,他站在路口的灯柱下,仰头望着上面遥不可及的布娃娃,哭的伤心欲绝。
这时候莫雨出现了,七八岁大的小鬼头一脸凶巴巴的表情,走到跟前叉着腰问他:“干嘛一直哭?”
小毛毛泪眼汪汪的抬起头,哭的更凶了,“坏人,小雨是坏人,是坏孩子,毛毛不要跟小雨哥哥玩了!”他哽咽的语不成句,说完就背过去继续哭。
哭了一会,头顶突然传来了温柔的触碰,十岁的莫雨不见了,稻香村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人眉眼冷峻,黑发如墨,白衣胜雪。
“莫雨哥哥?”
眼前的人笑了笑,将背在身后的布娃娃递给了他。
一梦十年,沧海桑田。
穆玄英睁开眼,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天际翩然而至。
他倏忽响起了月前,那天他也是在这样漆黑如墨的深夜里于梦中醒来,窗外是瓢泼的雨势,而屋里空无一人,只留自己一身狼藉的躺在床上。
“莫雨哥哥……”穆玄英撑起身低低的唤着,无人响应。
他套着略大的红色里衣,原本的衣衫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下身虽然肿痛,却干净清爽,显然被细心的清理过了。
如织的雨声越发清晰,穆玄英摸索着下了床,正要出去,烛火突然亮了起来。
“谁?!”他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就去摸索腰间长剑,结果自然是摸了个空。
屋里静了一会,就听一人说:“小公子,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吧。”
穆玄英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执着灯台走进,明灭的烛火映出她年轻娟秀的脸庞。
穆玄英皱起眉,借着光明匆匆的扫了眼四周。
“姑娘……请问你是?”
“我叫莫蓉蓉。”少女回答的很快,直白的目光一直停在穆玄英的身上,带着些探寻和好奇,“莫雨少爷让我来照顾你的。你现在在他房里,很安全,就放心的休息吧。”
穆玄英愣了会,猛地红了脸。
一瞬间朦胧模糊的记忆全部涌了上来,那些缠绵交合和唇齿相依的感觉一点点复苏,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的印在了身上。
“……多,多谢……”穆玄英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腿脚发软的回到了床边坐下,过了会,才问:“莫姑娘,你可知道雨哥他去哪了?”
莫蓉蓉没有回答,只将烛台放到桌上,拿了件外氅走到穆玄英跟前递给了他,然后说:“小公子还是再睡一会吧。”
穆玄英闻言蹙起了眉,接过外袍披上,沉默了下来。
莫蓉蓉又回到桌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了。
雨声越来越大,渐渐连窗户都隔绝不了这如瀑的雷雨。而屋里暖黄的烛光一圈圈的晕散,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暗淡。
穆玄英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起之前追着的黑衣人,正是那时他不慎中了招,后来不知怎么得醒来就看到了莫雨,当时只觉得满腔委屈愤恨恼怒,完了又被莫雨折腾的没时间去想别的,直到现在,他才有空回忆起蹊跷的地方……
“雨哥什么时候走的?”穆玄英盯着自己干净的手,突然握拳坐直了身子,有些急切的询问。
莫蓉蓉愣了下,说:“少爷两个时辰前离开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亥时一刻。”
穆玄英咬住了下唇,飞快的套上了披着的白色外氅,蹬上靴子就往外跑。莫蓉蓉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冲到门口拦住穆玄英,对着他道:“你不能出去!”
穆玄英心中一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
他停在了门跟前,目光沉沉的看着莫蓉蓉,“莫姑娘,我不想伤你。”
莫蓉蓉摇了摇头,道:“小公子也不要为难我了。少爷吩咐过,让你好好休息的。”
好好休息?这要他怎么好好休息!
穆玄英暗自咬牙,他已经察觉体内的蛊毒解了,而莫雨这么不声不响的解了他身上的情牵蛊,现在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他还想瞒着他做什么?
况且白天才出了骚乱,穆玄英不信这变故和莫雨无关。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关于莫雨的事。
“莫姑娘,现在并不是能让我安心休息的时候。请让开吧。”穆玄英深吸一口气,凝气聚力,已是下定决心。
莫蓉蓉本身武功并不高,即使穆玄英这会仅剩下三分实力,也足以用强硬的手段打晕她离开了。
莫蓉蓉自然明白,所以她放下了拦着穆玄英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少爷果然说的没错……你真是倔强的很。”
穆玄英皱起眉,有些迷惑。
莫蓉蓉让开了路,绕过穆玄英走到桌边拿起了一件东西,然后转身捧到了穆玄英眼前。
“这是少爷让我交给你的。”莫蓉蓉说着,揭开了包裹在外的绒布,露出下方一柄通体明锐,华光毕现的纤薄长刀。
穆玄英脱口讶道:“吞吴?”
莫蓉蓉点了点头,将刀反手递了过来,穆玄英下意识的握住刀柄,神色复杂难辨。
只听莫蓉蓉继续道:“少爷知道我拦不住你,所以将这刀留了下来,他说只要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穆玄英久久不言。
他是知道了,正因为知道,所以更加不知所措。
如果这把吞吴是恶人谷交给霸刀山庄的那一把,那白天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变故由神兵被盗引起,霸刀势必会追究到底,所有参与的门派和势力都将不能幸免,而浩气亦极有可能因此耽误时间,酿成大祸。这样的结果对恶人谷和潜伏的那股不明势力来说,自是好事一件。
可莫雨却把吞吴给了他……
穆玄英收起刀,低声问道:“雨哥……他还说别的了吗?”
莫蓉蓉摇摇头,“没有了。”
“……”
“小公子,只是蓉蓉有句话想和你说。”
“请讲。”
莫蓉蓉吁出口气,郑重道:“请你相信,无论少爷做过什么,他都不会害你。”
雨不曾停息,如同珠玉滚落满盘,叮叮当当的响彻天地。
穆玄英握着刀的手颤了颤,在莫蓉蓉的话里柔和了眉眼。
“我知道。”他勾起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怎么会害我。”
第二十七章风唳
可人紧紧的皱着眉在桌边踱步,一旁的月语堂也急的满头是汗,满室压抑,站在门口的神翼卫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穆玄英的房间,可里面却没有该在这里的人。
今日变故未息,她真怕穆玄英出个三长两短的。尤其是在见过莫雨之后。
“还没找到玄英?”她忍不住拍了下桌面,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吱呀一响,穆玄英穿着极似某个人的衣服,夹着雨水和湿气走了进来。
“可人姐……”
“你跑哪去了?”可人走到穆玄英身前看着他,神情冷凝的可怕。
穆玄英知道自己这身装扮怕是已经暴露了大半,但实在是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去换身,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捧出吞吴,对着可人直奔主题道:“这个一会在同姐姐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可人皱起眉,拿过他手中的刀,语气不太好的说:“讲。”
穆玄英将自己白天追击黑衣人中毒之事说了一遍,并未隐瞒醒来遇到的莫雨,不过略去了其他琐碎,最后只道:“雨哥把吞吴给了我,或许正如影大哥之前所言,恶人谷内部变乱,而肖天歌极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你说的没错。”可人抚摸着吞吴刀刃,顿了顿,抬眉道:“我在追查盗窃神兵的人时见到莫雨了。”
穆玄英脱口而出:“他还好吧?”话音刚落就尴尬的摸了摸鼻尖。
可人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露出斥责的神色。
“他看起来没什么,不过让我不要插手恶人谷内部的事。”
“那可人姐如何打算?”
“哼,恶人和恶人,狗咬狗,我自然不想脏了手。”
穆玄英咳嗽了一声,又问:“既然雨哥把吞吴给了我们,之后恶人谷的内乱,也用不了我们去管了……”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可人确认了吞吴确实为之前那把,便将其递给了月语堂,回身坐到桌前,捏了捏眉心,道:“可惜这场骚乱引出来的不仅仅是恶人谷的贼子。”
闻言,穆玄英凝重了神色。
“是先前那股不明势力吗?”
“没错,他们趁乱,也将断川盗走了。”怕是谁都没有料到对方会在这时候出手。
穆玄英负手沉吟,过了会,方道:“他们为了断川而来,又有线索指向范阳一带,莫非真的是……”
“如你所想。”
穆玄英不说话了,默了一会,就听月语堂忍不住道:“坛主,我们下来怎么办?”
可人指尖点着桌面,思忖道:“幸而断川上的密文并不在刀身而是刀鞘,想那贼人一时半会还不会发现,只能先将‘吞吴’归还,再同柳庄主说明了。”
“那刀怎么办?”
“这倒不必忧心。”穆玄英安慰道,“只要他们发现断川上并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自会主动来完璧归赵。”
“没错。”可人颔首赞许,“现在只期望柳庄主那边莫要再生变故了。”
穆玄英点点头。静了片刻,转而问道,“怎么不见影大哥?”
可人摇了摇头,说:“白日我和他一起去追人,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听到可人的话,穆玄英不安的捏紧了衣摆,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那……可人姐是什么时候,在哪见到的雨哥?”
他还是担心莫雨,怕他又不管不顾自己。
一时寂静。
可人沉默了许久,轻轻的叹了口气。她早料到穆玄英会忍不住问的,他根本不可能放下莫雨。
“酉时左右,在镇南林中,他拦住的我。”
酉时到现在,已经过了数个时辰,莫雨显然不可能还在那了。
穆玄英皱起了眉,眼底的关切焦虑一览无余。
可人别过头不再看他,挥手示意月语堂先走,等人出去了,才站起来到了穆玄英身边,淡淡道:“不过半个时辰前,我回来时见过肖天歌,她似乎很是着急。”
穆玄英眼睛一亮,立刻问道:“肖天歌在哪?”
“长安方向去了。”
“谢谢可人姐!”言罢转头就要走,却被可人拽着衣领拉了回来。
穆玄英迷惑的看她:“可人姐姐?”
可人合了合眼,终于忍无可忍的说:“你给我去把这身换掉。”
“……”
匆忙换好了衣服,穆玄英便离开了霸刀,一路策马狂奔向西南而去。夜深了,道上空寂萧冷,只有大雨磅礴不息,冲刷着无尽的黑暗,将两旁景色晕成模糊一团。
即使穿着蓑衣,雨水仍然浸湿了衣衫,穆玄英也没空去管那些,心急如焚的极目望着远处。
好在并没有追多久,就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一群人出现在了视野中。穆玄英狠踢马腹,加快了速度冲向前方。
嗒嗒的马蹄声自雨中由远而近。一个雪魔武卫蓦然拉住缰绳回头厉呵:“来者何人?!”
雨中清瘦的身影停了下来,马匹嘶鸣,喘着粗气原地踱步。
“浩气盟穆玄英。”
“穆玄英?”肖天歌回首看去,一声霹雳忽的炸响,映出了一张俊秀英挺的面容。
穆玄英驱马上前,言道:“肖姑娘,这么着急是要去追谁?”
肖天歌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缰绳的手出卖了她内心的翻涌。
“穆玄英,我们恶人谷的事,什么时候还要向你汇报了?”
“肖姑娘,在下并无此意。”穆玄英叹了口气,雨水沿着他的面庞滚落,没入衣领,留下一路湿痕,他伸手抹去眉梢发鬓的水迹,再抬眸,眼里一片真诚恳切,“我……只是想向你询问一事。可否告诉我,莫雨在哪?”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雪魔武卫纷纷看向肖天歌,等候她一声令下。
肖天歌却久久无言,目光停滞,片刻后,才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穆玄英垂眸,面上浮起了一丝苦涩,“若询问的不是浩气盟的穆玄英,而是莫雨的兄弟呢?”
兄弟,好一个兄弟。
肖天歌暗自冷笑,狠狠的抽出袖中一节竹管,隔空扔向了穆玄英,“莫少爷去了哪,答案就在竹管中。”
“多谢相告!”
“不要高兴太早。”肖天歌回身一抽马鞭,坐骑嘶鸣而去,仅留下冷漠的话音被雨声割裂,“我可不会因你一句花言巧语而认同你。敌人,永远都是敌人。”
穆玄英无奈一笑,打开竹管一目十行的扫完内容,随即咬了咬牙,向着肖天歌相反的方向心急如焚的奔回。
信中是莫雨留给肖天歌的命令,原来之前肖天歌受十恶之一的“恶丐”沈眠风的利用,带假吞吴前来霸刀阻碍浩气与霸刀的结盟,其背后乃是他人指使,沈眠风有意叛逃出谷,此事不过他计划之一。
只是他不曾想到莫雨会出现在这里,还因上次跟踪穆玄英的黑衣人暴露而让莫雨起了警觉。莫雨心知沈眠风狡诈多疑,而他投靠的人也并非全然信任他。故此将计就计,让不灭烟暗中策划了扬刀大会上的骚动,一招引蛇出洞,将两股势力全部暴露。
莫雨向来懒得多管闲事,可若沈眠风妄想叛出恶人谷,他定要他粉身碎骨。
此役效忠沈家的人被揪出了大半,肖天歌知道真相后为将功补过,领命去追剿逃窜之人,而莫雨则留在了霸刀山庄,与那幕后谋划一切的真凶对峙。
至于那真凶是谁,穆玄英已经有了猜测。
传闻安禄山座下有一西域剑客,剑法独步天下,安禄山对其信任非常,列为心腹之臣。追回断川之事如斯重要,断不可能交由他人之手,而能出现在这里的,十有八九便是那位西域第一剑——令狐伤。
第二十八章参商
数月前天璇影曾得到消息,察觉了恶人谷内变征兆,又隐约扯进了当下朝堂纠纷,便留心多查了一番,可惜所获甚少,只知安禄山同宰相杨国忠不和,已暗中于范阳一代屯兵招募武艺高强之士。
后来此事为天策府得知,遂有义士自告奋勇前往收集证据,将安禄山叛变之证皆收于其佩刀断川之中。为防止被人怀疑,出身霸刀的义士,又以霸刀独门锻造之法将断川刀鞘重炼,然后暗中交由了天策府。
可惜不幸半道为安禄山发觉,斩杀了那名义士,又派人千里追击,以夺回断川。
安禄山借由朝廷施压,天策府举步维艰,终决意将断川托付于浩气盟,由浩气盟秘密带往霸刀山庄,以解开其上密文。
谢渊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然而他一举一动亦备受武林关注,不便于隐蔽,遂派遣浩气盟中武功最高的可人携至霸刀,又命爱徒穆玄英从旁辅助,一行人借扬刀大会之际,以结盟相亲为由秘密前往了霸刀山庄。
浩气霸刀之约由此而来。
天璇影对此本来是胸有成竹,并不怕情报泄露,可未曾想到,作为浩气盟军师的翟季真坛下竟也会出现叛徒,引来恶人谷和安禄山的视线,将局势变得错综复杂。
幸而他及时察觉……不,并不是只是他察觉的早。
天璇影死死地盯着二十尺外的那道身影,在林中飞快穿梭,紧咬不放。
雨势如瀑,不灭烟浑身都湿透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被水浸泡过久,起了褶皱,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四周是繁茂的林地,一个时辰的追逐已经让他耗尽了气力。不灭烟终于跑不动了,他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喘着气瞪向七尺开外的人,心道:这么多年没见,这家伙怎么还这么难缠。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烟抬头看向影,叹道:“你还要追到什么时候?”
天璇影提气从树上跃下,脚踩到湿地上,溅起一捧水花。
看到不灭烟不跑了,他才停了下来,雕塑似得伫在那。
虽带着面具,却难掩视线中的怒火和愤恨。
从白日确定了不灭烟的身份后,他就一直在找他,而现在终于让他抓到了。
“你又想逃到什么时候?”
“我哪里有逃?”不灭烟咕哝了一句,转了转脖颈,漫不经心的直起腰道:“天璇,你也想的太多了。”
天璇影冷笑,一步步走近他,大雨在两人之间坠落成帘,宛如一道实质的屏障,隔绝了早已不负亲密的两个人。
影问:“可是你将叶琦菲引至此?”
烟勾起嘴角,懒懒道:“是又如何?”
影又道:“你早知道恶丐投靠了安禄山,所以故意放了消息给我。”
“看来你还不蠢嘛。”
天璇影停在了不灭烟身前,雨幕消失了,咫尺的距离里,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火焰。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不灭烟咧嘴一笑,“不谢。”
“……”天璇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突然抬手揪住不灭烟的衣领将人狠狠的撞到树干上,然后抬起手,以指按住那张可怖的脸,在边缘划过,随即毫不留情的揭掉了面上的人皮面具。
“嘶——”不灭烟闷哼了一声,脸上一片火辣灼烧,这贴脸的面具本就要经由多道程序才能天衣无缝,如今被天璇影这么粗鲁的撕了下来,毁了面具不说,连底下的肌肤都受了创伤。
“你到底想做什么?”天璇影的声音在雨中变得模糊,不灭烟靠在树干上,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久不见阳光的脸上,然后轻轻的嗤哼了一声。
“天璇莫是不知,恶人谷也有恶人谷的法度。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叛离此谷,粉身碎骨。”他说着,苍白清瘦面容上浮起了一抹的讥嘲,“我不过是来追杀叛徒而已。”
天璇影捏紧了拳,他知道,不灭烟是故意的,他分明清楚自己问的不是这些。
雨滴沿着面具滚落,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如负千斤。天璇影看着那张和他极其相似的脸,本以为不会再疼的心却倏然犹如刀割。
“追杀叛徒?”他垂下头,声音带着些微不可察觉的颤抖,“唐烟……你不也是叛徒。”
不灭烟的笑容在天璇影的声音中消失了。
影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背叛了父亲,背叛了堂主,背叛了师门——背叛了我。”
他真的想知道,眼前的人就不曾后悔过吗?在将那把匕首刺进他身体的时候,他可有过一瞬的犹豫?
大雨磅礴,两人无言的对峙,静默的寒意彻骨而来。
不灭烟慢慢伸手,抚上了天璇影的面具。
“我亲爱的哥哥。”他握着他的手靠近,贴上了影的耳畔。
面具被拿下,在大雨里坠入泥泞,又被一脚踩入地底。
那是一张和不灭烟几乎八分相似的面容,同样的清俊秀雅,同样的苍白无色。
“你不也和我一样。”耳边的人笑着说,“唐影,我们都是叛徒。”
背叛了彼此,背叛了所有。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不见为妙。”
不灭烟轻轻的说,语毕,毫不留恋的转身走了。
这一次,影没有阻拦,也没有追上去。
直到再看不见烟的身影,影才弯下腰,捡起了刚刚被烟踩在脚下的面具。
湿泥污了表面,一道细长的裂痕从中贯穿了整张面具。大概是烟踩的时候用了力,才会留下痕迹。
影拂去面具上的污泥,沉默的扣回了脸上。
此时已过了子时,雨势终于有了停息的迹象。穆玄英回到霸刀山庄后,寻了一圈,才在东北竹林处发现了激烈的打斗痕迹。
地上全是断枝残骸,一些凹陷的水洼里红艳艳的一片,穆玄英下马沾了那水迹闻了闻,淡淡的血腥味缭绕不去。
雨虽然冲刷了不少痕迹,好在交手的人没有遮掩,倒也不算难寻。穆玄英在林中找了一会,不多时,就听到了金戈交击的铿锵声远远传来。
他神色一凝,毫不犹豫的抽出剑踏雨而去。
竹叶自耳边擦过,穆玄英砍开前方碍事的障碍,飞身越过一座两丈高的假山,霎时阴霾尽退,视野开阔,露出了当中满身鲜血,半身凝霜的莫雨和一个银衣白发的人影。
两人缠斗在一处,招招致命,罡风剑气横扫四周,方圆全是枯萎的花草和结霜的雨露。
“莫雨哥哥!”穆玄英紧张的喊了出来,莫雨闻声身形一顿,竟在激战中回眸看向了他。
与此同时,一道森冷剑光毫不留情的刺向了莫雨心口。
穆玄英脸色剧变,心跳如擂,目呲欲裂。
“小心——!”
第二十九章守心
令狐伤这一剑来势凶猛,莫雨躲不开,也没有躲。就这么硬生生以结冰的右臂握住了剑锋,脚尖点地向后飞退,直到穆玄英一招十煌龙影剑斜刺而来,挡住了令狐伤后才垂下鲜血淋漓的手,闷哼一声半跪于地。
“雨哥!”穆玄英一剑逼退令狐伤,护在莫雨身前,担心的要死却不敢回头,只能小声问道:“你,你还好吗?”
莫雨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毛毛……你怎么来了?”
穆玄英心如刀割,瞪着令狐伤的目光几乎染上血色,“雨哥,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傻毛毛。莫雨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撑着地咽下嘴里的血,站起身,抬手握住了穆玄英的胳膊,“你不是他的对手。”
连莫雨都受了如此重的伤,他当然不是对手。可穆玄英怎能看着莫雨继续这样?他会死的!
“雨哥,你受伤了!”穆玄英咬了咬牙,倔强的挡着他不让他上前,剑锋指着令狐伤,满身戒备,“可人姐就在山庄里,我先挡着,你去找她!”
莫雨笑了一声,让他去找可人求救?真是傻毛毛能想出来的办法。
莫雨垂下手,身上凝聚起了雾状的冰霜,接着以脚尖挑起不知何时被打飞斜插在地上的薄刃,伸手握住,然后淡然道:“无碍。”
令狐伤也笑了,笑着咳出了一口血。
催动了血毒和凝雪功的莫雨连王遗风尚且不能完全压制,更何况莫雨还是一副完全不要命的狠厉打法,几次都硬抗下他的千切子,只为在敌人身上留下一刀。
“莫少谷主果然不负盛名。”令狐伤擦去鲜血,目光扫过穆玄英,颔首意味深长的说:“不过中了我的金蛇毒,就算你内力如何深厚,不出半个时辰,也必死无疑。”
穆玄英立刻回头看向莫雨,莫雨对他淡淡一笑,转而上前,对令狐伤嘲讽道:“对他人来说,你这剑上的毒确实厉害。可惜,这天下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我的血更毒了。”
“……”令狐伤沉冷了脸,剑尖微颤,倏然一招白龙剑走直扑穆玄英而去。
他自然看得出莫雨对穆玄英的重视,方才还处在疯狂状态的人已经恢复了理智,而对战一个暴露了弱点的人,实在太容易了。
剑光如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刁钻的封住了穆玄英上下两路,逼着他反手横剑去挡,角度恰好卡在了莫雨出手的方向。
天空惊雷轰鸣,莫雨脸色一变,却因体内的毒而迟缓了动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道剑光斩向了穆玄英。
“毛毛!”
可惜令狐伤小瞧了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
剑锋交击争鸣,穆玄英呼吸一窒,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自咽了回去。
令狐伤一击不成,惊讶的挑起了眉,“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
穆玄英聚气一式剑气凌霄,反手回击而去,生生逼退了令狐伤,“逐日长老也不差。”
令狐伤眼神一凝,心知没法拿下这两个人,思绪微转,已有了打算。
“今日时机不对,若有机会,倒想再同二位交手一番。”他淡淡的说完,忽的扔出一枚暗器,莫雨立刻拉过穆玄英将人护在怀里,背后的暗器炸开,竟在雨幕里生出了一股浓稠不散的青烟。
“顺天道者存,逆天道者亡。大唐气数已尽,良禽择木而栖,二位尚且年轻,何不多想想日后去路。”
令狐伤的声音自迷烟中由近而远,显然是趁机逃走了。
穆玄英本想追上,又转念思及可人还在,遂放了心,连忙看向莫雨。
这一看,就止不住鼻尖一酸,湿润了眼眶。
“莫雨哥哥……”他颤抖着撕下衣袖去擦那伤痕累累的半身,鲜血染红了手,也染红了眼。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两人身上,水滴沿着肌肤滚落,将凝结的血块晕散开来。
黑发上的冰霜一点点的消融,眼里的猩红也慢慢退散。只是半露的一侧身上,狰狞可怖的剑伤随着温度的升高,又涌出了温热的鲜血。
莫雨已经不觉得疼了,他抬手摸了摸穆玄英的眼角,神情柔和,带着几分释然。
“傻毛毛,哭什么?”
“我没哭!”穆玄英喊了回去,低着头为他包扎,脸上一片湿润,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莫雨没说话,轻轻的笑了一声,视线逐渐模糊,然后在穆玄英慌乱的声音里彻底沉入了黑暗。
这夜的霸刀山庄,彻夜通明。
突如其来的大雨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堪堪停息,天外朝日蒙蒙,长空万里。四处翠荫如洗,雨露未晞。
影回来的的时候,屋檐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积水。院中一众浩气弟子都在收拾东西,可人就站在树下神色清冷的望着他。
“追到了吗?”
影没有回答,指尖揣摩着面具边缘,片刻后,放下了手,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可人点点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顺着影的话道:“昨夜令狐伤来盗取刀鞘,被我打伤逃走了。玄英带回了吞吴,断川也被霸刀的人找到。柳惊涛已经解开了密文,我还要留下来处理后续,东西就交由你和玄英带回去了。”
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穆玄英的影子。
“不用找了,玄英在小疯子那。”可人抱剑靠在树上,唇角微瞥,听不出情绪的说:“小疯子先前和令狐伤交手,受了重伤,玄英放不下心,昨夜一直在照顾他。”
“你就任由他跟莫雨去了?可不像你的作风。”
“他长大了。”可人垂下眸,淡淡的说:“自有分寸。”
影摇了摇头,没再吭声。心情却比可人复杂的多。
一阵静默,不消片刻,月语堂很快就收拾妥当,整装待发的前来禀报了。
此时天光乍破,明日高悬,苍空湛蓝如海,一派雨后清丽的风景。
可人颔首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去告知玄英,速速出发吧。”
月语堂领命而去,影负手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远方出神,难得显露出了茫然之色。
他想,明明同为兄弟,甚至更为亲密。可为何他们之间却永远无法像莫雨和穆玄英那样,不去芥蒂已有过的裂痕,不去在乎无法跨越对立,不去怀疑对方可能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不,也许不是不可能。
影收回视线,心想,只是他们都没有那份坚定决然的勇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