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莫毛】梦柯·18-22》

第十八章白露

巫山云雨,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可若是男女换成了两个男人,那还是常情吗?

穆玄英不知道,此刻的他正沉在一片灰雾的世界里,前方是一条似曾相识的路,狭窄绵长,蜿蜒曲折直至远方。

他环顾四周,天地俱黑,只有他伶仃一人,孑然而立。

于是他只好往前走,沿着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一步步踏过脚下曲曲折折的一线天。

意识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事,仅有一些零星的片段闪过脑海,却都是些少时的记忆。大都琐碎麻烦,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无奈。

譬如悄悄躲在瓜田里等着主人离开后摸上一两块偷吃,又譬如得了好心人施舍的肉包在新年的烟火中餍足的大饱一餐。或许还有更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有稻香村,有王婆婆,有村长,有小白小荷小月和许许多多的人。

他总是跌跌撞撞的走在田里,广阔无边的金色麦浪层层叠叠的覆盖了整个视野,他却依旧执拗的拨开比自己还高的麦秆,喊着小雨哥哥,一边哭一边找,只因他拿了自己心爱的布娃娃却不见了人。

还有什么?还有枫华谷的诀别,有紫源泽上空如火如荼的苍云红枫。

他想起了很多,也走了很久,走着走着,就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累极了,沉重的半点都挪不开。可前面忽然出现了一缕光明,那光芒刺目耀眼,宛如利剑般将满目漆黑的世界劈成了黑白分明的两界。

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去,是一个不到腰高的十岁孩童正仰头望他。

孩童衣衫褴褛,头发却整齐的束在脑后,蓝色的发带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穆玄英觉得眼熟,怔愣片刻,恍然想到这不正是十岁的自己。

小毛毛抓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双唇张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但是穆玄英一个字都听不到,他想追问,小毛毛却没有等他,径直拉着他就往前走。

于是他只好跟上。

白光越来越盛,黑暗一点点从两畔褪去,直到跨越了那道边界——

十五岁的莫雨背对着他们站在不远处,消瘦挺拔的身形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拒绝着一切人的靠近。

穆玄英不知为何觉得心头一松,仅存的气力便跟着消失殆尽。他走不动了,可莫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想喊莫雨等一等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

这时候,小毛毛松开了他向莫雨跑去,莫雨回过头,周身尖锐的寒冷瞬间消散,他伸出手,小毛毛立刻牵了上去。两人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盛目的白光里。

世界恢复了漆黑,穆玄英茫然望着前方消失的道路,脚下是不见光明的万丈深渊。

 

“莫雨哥哥……”他呢喃出声,在梦里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眉宇紧蹙,显然被梦魇所困,极其难受。

从莫雨将两人清理干净后,穆玄英就维持着这种状态没有变过。

窗外已经出现黎明的清辉,莫雨靠在一侧,垂眸一动不动的看着穆玄英,心思百转,神色复杂。

他无意隐瞒,也不想继续隐瞒下去。莫雨本就是想要什么就志在必得的人,而这天下也没有能阻挡在他面前的人。十年前他就这般认定,纵使穆玄英在枫华谷的一跃成殇,于莫雨眼中,亦只是他的力量不够,若是够了,便全无失去的道理。

如今他取得了足够强的力量,他想要的人就在咫尺之间,可他却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迷茫。

莫雨轻轻探手,指尖卷起一缕散落在枕上的碎发。小时候毛毛的头发最难搞,又硬又乱,每次打理起来就要耗费许多功夫。毛毛自己不会弄,莫雨便帮他弄,一边扎着马尾一边斥责再调皮捣蛋就扔了他,生气极了手下还会用力抓住一撮狠狠的拽开,引来小孩子几声哀嚎。

然而无论多么愤慨,最后还是会在毛毛眼泪汪汪的撒泼打滚耍赖中尽数作罢。

一次次说要抛下,却一次次的站在不远等着他跟上来,两人牵着手走,身边川流不息的锦瑟繁华便失去了吸引。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百年,千年。

那时候他们都确信彼此会在同一条路上走到永远。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毛毛已变成了浩气盟的穆玄英。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清俊的面貌,依旧喊着他莫雨哥哥,却再也不会毫不犹豫的追上他,握住他伸出去的手。

莫雨蜷了蜷指尖,勾过穆玄英汗湿的鬓角,最终停在了光滑的脖颈边。

他想杀了他。

若他醒来后说出任何绝情的话,他一定会杀了他。毫不犹豫的。

莫雨没有遮拦弥漫的杀意,习武之人本就敏锐,即使深陷梦魇,穆玄英却清晰的感受到了。

紧阖的细长眼睫抖了抖,他睁开眼,与莫雨低垂的眸对上。

“毛毛。”莫雨微微一笑,一如往常那般柔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穆玄英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语。

卡在脖颈处的手冰凉森冷,穆玄英一贯是不会将命脉如此放肆的任由他人掌握在手。可他面对的是莫雨,只要是莫雨,便觉得什么都没关系了。

良久的沉寂将气氛引至近乎窒息的压抑里。

忽然,有光透了进来,澄澈明亮的金橙色扫去了一室冷蓝,是朝日的第一缕光辉,踏破虚空,从遥远的天边照亮了漆黑的夜。

穆玄英双眼酸涩的眨了眨,接着疲惫的撑起酥软的身体,看着莫雨,低声喑哑道:“莫雨哥哥,你说过你不会对我说谎。”

莫雨“嗯”了一声。

穆玄英抬起手反握住莫雨的手腕,轻声问他:“你要杀了我吗?”

莫雨一言不发。

片刻的寂静后,穆玄英却笑了,他淡淡的说:“我之前一直在怀疑雨哥,但我不愿那人是你。所以我自欺欺人的将简单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想着或许有一天,噩梦结束了,我依旧是穆玄英,莫雨依旧是莫雨,我们是兄弟,是亲人——甚至可能在将来会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莫雨下意识用了力,穆玄英本就沙哑的嗓音为此一顿。

他感到了疼痛,然而疲惫不堪的身体却已经麻木。

“要动手吗?”他询问莫雨,清澈的眼底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莫雨觉得额角突突的跳,熟悉的痛苦正一齐涌上,是失控的前兆。

穆玄英自然看出了莫雨的不对劲,但他却没有如同小时候那般焦急担忧关切。只是垂下眼,轻声道:“莫雨哥哥要杀我,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莫雨依然一声不吭,这时候,穆玄英维系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他的脸上浮起了鲜明的怒意,咬牙瞪着莫雨,一字一句道:“若你不动手,那就换我来!”话音未落,便推开莫雨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的从桌上拿起长剑,一把抽出——

剑光铮铮,劈开晨曦的日光,毫不留情的刺向了莫雨。

莫雨怔然的看着那冷芒袭来,竟是不躲不闪,任由穆玄英手中的剑夹着罡气扑面挥下。

 

 

 

第十九章蒹葭

“啪——”

影倏忽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惊飞了几只停在窗棱休憩的雀鸟。

此次霸刀之行,出乎意料的棘手了起来,本以为很快就能完成的任务也不得不一拖再拖。尤其是恶人谷的插手,让影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还有那个莫雨,突然出现,断不可能是巧合。

之前不是没有收到过讯息,但那真真假假的情报,总要经过分析推断,才能做了结论当做线索,他同恶人谷交手多年,不灭烟耍的花招早都看腻了。这回自然也一如往常那般判别,然而结果却变成了麻烦。

他一定还忽略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影重新翻开一盏茶杯,提起壶往里倒茶,行至一半,才发现壶里的水已经空了。

“……”影皱起眉,忽然起身匆匆的出了门。

他想起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此时辰时刚过,昨日下了雨,今天的天便蓝的透彻,道旁的葱翠如洗,隐隐在地上折射出朦胧的碧色。

影走进院子的时候,月语堂刚从穆玄英房里出来,脸色不是很好。影心头一跳,拦住了月语堂,问道:“怎么了?”

月语堂吓了一跳,一看到是影,才松口气,担忧的说道:“少盟主受了伤,可他似乎有什么苦衷,不愿让我帮他上药。”

“受伤?严重么?”

月语堂摇摇头,回道:“我也不清楚,只看到少盟主身上有血迹。”

“……”影皱了皱眉,思忖片刻,突然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半柱香前。”

“……我知道了。”影点点头,让开路,“你去忙吧。”

月语堂有些疑惑,但影已经走远,他只好放弃追问离开了。

影的心底笼上了一层阴霾。他的预感一向准,穆玄英无缘无故受了伤,肯定是发生过什么。

他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复,影干脆直接推门而入,一进去,就看到背对着他站在床前正系着外氅的穆玄英。

“玄英。”他喊了声,穆玄英应声回头看了过来。

“影大哥……”穆玄英低低的回道,声音不正常的沙哑,脸色苍白,神情黯淡,整个人说不出的憔悴疲惫。

影往里走了几步,目光扫过整齐的床铺,又环顾四壁,然后停在了穆玄英面前。

“月语堂说你受伤了,伤到哪了?”

穆玄英呼吸一顿,过了会才苦笑着说:“不严重,只是划伤了手臂……”

“我看看。”影伸出手就要抓住穆玄英的胳膊,却被对方后退一步躲开了。

穆玄英拽着衣袖解释道:“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的。影大哥不必担心。”

影沉默良久。

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穆玄英猜不透影是否看出了什么,内心忐忑无比,下意识的看了眼床上,莫雨昨夜收拾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遂放了心,可还没多久,他就看到了一点亮眼的白色在床边散开,仔细瞧去,竟是莫雨的外套没有拿走。

不能让影发现是莫雨来过。穆玄英一瞬间浮起的只有这一个想法,于是他急促的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影哥来找我有什么事?”

影眯眼看他一眼,也不知察没察觉出穆玄英的强作镇定,顿了顿,总算是顺着穆玄英的话回道:“是有点事。”

“嗯?”

“我记得你同藏剑山庄的叶小姐有些交集。”

穆玄英闻言一愣,影这说的应该就是叶婧衣了,可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她?

“是有过几面之缘……”穆玄英迟疑着说,“还有长风万里卫栖梧以及叶炜之女叶琦菲。”

影颔首,笃定道:“叶琦菲……应该就是她了。”

“影大哥是指?”

“你觉得叶琦菲为何突然回到霸刀山庄?”

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穆玄英皱起眉,沉吟道:“叶琦菲同霸刀山庄关系匪浅,但霸刀和藏剑素来不和,又因当年柳夕之死跌入谷底,叶琦菲离开霸刀数年不归,若说回来探亲……却不太可能。”

影点头道:“言之有理,继续。”

穆玄英踱了两步,凝眉思忖,接着道:“叶琦菲出身铸造世家,阅览神兵无数,扬刀大会上或许有她感兴趣的兵器,但却不足以让她为此放下心伤踏入霸刀。而当年叶炜与柳浮云一战过后,双双失去踪迹。叶琦菲离开霸刀便是为了寻找父亲……”说到这里,忽的灵光一闪,脑海里零散的线索渐渐串成一线——

“她是为了扬刀大会而来。却不为名利,而是寻人。”

“哦?”

穆玄英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的看向影,之前他们谈及此事时,影曾说过恶人谷是以失踪在外的柳浮云所铸兵器为筹码同柳惊涛交涉的,如此想来,事情再明显不过。

“先前我就猜测过恶人谷以神兵利诱霸刀,这天下能让柳惊涛不惜同浩气盟毁约交恶,又让叶琦菲屏弃前嫌回归霸刀的神兵,我想,除了那柄被柳五爷传于柳浮云的‘吞吴’之外,再无他物。”

“你想的没错。”影微微一笑,“若恶人谷带来的真的是‘吞吴’。事情就耐人寻味了。”

穆玄英讶然:“为何?”

影双手抱臂,意味深长的说:“因为这天下只有一把真正的‘吞吴刀’。而这柄刀,绝不可能落入恶人谷手里。”

话已至此,穆玄英立刻明白了影的意思。

恶人谷手中的吞吴,十有八九是把以假乱真的赝品。

 

“影大哥打算怎么做?”

“静观其变。”影走到桌边,指尖滑过平整的桌面,然后搓了搓手上淡淡的湿润痕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内。“肖天歌应当是不知道手中的刀是假的。此事过后,恶人谷或许将有大变。”

“大变……”穆玄英喃喃问道:“是指内乱吗?”

影嗤笑一声,“无论怎样,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

穆玄英含糊的嗯了一声,表情如影意料之中那般沉郁。

“……”

影收紧了手,压抑的怒火又冒了出来。穆玄英本不该有这般反应的,如果没有莫雨,穆玄英会和他一样,心无旁骛的为浩气盟奉献一切,而不是在听到敌人将有大乱之时还忧心忡忡的担心那个疯子会不会被牵连其中。

穆玄英什么都听他们的,却惟独这点,谁说都没用。

可偏偏就是这个问题,最不能让人容忍。

“玄英。”影沉声叫了穆玄英一声,双眼宛如利刃刺穿了穆玄英的所有伪装,“你要谨记一点,正邪殊途,纵使血亲都会为此兵刃相对,更何况你与莫雨不过异姓兄弟。这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人,也不存在不会变质的感情。”就如同他和那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留下的东西?

除了鲜血与仇恨,早都什么都不剩了。

 

“影大哥……”穆玄英脸色一白,低下了头。“我都知道……可我……可我一直想相信他的。”

“……”

影静静的看着穆玄英,过了会,越过对方往床边走去。

他的手心里残留的淡薄血色是方才桌上没有擦干的痕迹,满室飘散的旖旎味道尚未被晨风彻底吹散。他掌管浩气盟的所有情报,等同知晓这江湖几近一半的事,没有东西能瞒过天璇影的眼睛。他本不想说的。但他发现自己必须说,必须用现实去警告穆玄英,有些事,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昨晚那个人是不是来过?”

穆玄英身形一僵,上前一步似乎想阻止影去床铺方向,却半道停了下来,咬牙回道:“没……那个人很久没出现了……”

“你在撒谎。”影不客气的戳破了穆玄英的谎言,单手压过床铺,平扫一周,毫无意外的看到了莫雨的外氅。

他拎起那衣服,冷冷道:“有人来过。”

“……”

影的视线如刀,钉在穆玄英身上,几乎逼迫的问他:“为什么要撒谎。”

穆玄英如芒在背,他本就不擅长说谎,如今被影这般审视,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影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如果穆玄英不撒谎,他尚且可以怀有侥幸的抹去某个可能性,然而穆玄英现在的状态,却无一不将结论指向一点。

恶人谷中人,种下那种不堪的蛊毒,又令穆玄英替他苦苦隐瞒,痛苦挣扎——

“那个人,是不是他?”影突然询问,此话一出,穆玄英立刻色变。

“不是!”他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心急的。

果然,影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沉声道:“你放他走了?”

“……”

“你该杀了他。”

“……我没有放他走。”穆玄英垂下头低声纠正,握着剑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拼命的在克制不自觉的颤抖。

“是他逃走了。”

逃走?影心中冷笑。却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身往外走,语气淡漠似讥似嘲,“原来让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谷小疯子,也有逃走的一天。”

穆玄英咬着下唇缄默不语,直到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脱力的靠着墙滑坐在地。

指尖划过了衣袖,他低头瞧去,才发现还有未干的血迹残留在上,他明明已经很小心的擦干净了,却仍是沾到了衣摆。

剑锋划开肌肤的感觉仍在脑海里反复回荡,他双手颤抖的捂住脸,鼻腔里全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是莫雨的血,也是他自己的血。

全身上下里外都疯狂的疼了起来,穆玄英放下手按着胸口那红线所在的地方,扯过莫雨的衣服狠狠地扔了出去。

 

 

第二十章思存

可人抱着剑靠在树下闭目养神。

她在等人,等的是天璇影。

之前因穆玄英被跟踪之事影特别调查了一番,现今已经有了眉目。可人这几日正是为了印证此事而悄然离开了一趟霸刀山庄,前往长安同丐帮分舵主联系。

好在浩气盟的情报路数繁多,又有丐帮相助,已经能够确定那股不明势力来自何处。

“情况如何?”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可人跟前询问。

可人睁开眼看他,凝眉道:“不太妙。”

“果真是内鬼吗?”影的语气倒是淡定,似乎早有预料。

可人疑惑的挑了挑眉,“你知道是谁?”

“谈不上知道。”影笑了笑,“只不过是这次事情,让我确认了之前的猜测。”

“什么猜测。”

“现在都不重要。”影看了眼天边,倏忽岔开了话题。

可人皱眉,眼神微动,心领神会的接着道:“我明白了。那接下来就按照计划行事。”

影点点头,两人同行往大堂走去。

路上沉默异常,行至一半,可人突然开口问道:“玄英呢?”

影顿了顿,淡淡道:“我让他去和叶琦菲多聊聊。”

“……”

“计划里叶琦菲是最大的变数,我们之中也只有玄英最适合这个位置,或者你有更好的人选?”

“没有。”可人收回盯着影的视线,指腹蹭过剑鞘上凸起的花纹,举步走进了大堂。“我相信你。”

影撇撇嘴,转头看向大堂左侧一株繁茂的杨树,左手微动,一枚迷神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的射向树冠。

哗啦——

叶片飒飒,两只雀鸟被声音惊飞,惶恐的冲向蓝天。一团灰色的阴影跟着逃窜了出去。

“不自量力。”影冷嗤一声,看着那灰影消失后,才收回手进了大堂。

明日就是在扬刀大会上展示此届神兵的时候,事关江山社稷,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影在心中暗叹,只期望穆玄英真的能够不被私情蒙蔽了清明。

 

连绵几日的春雨停后,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虽然影没有吩咐过,但他来同穆玄英说起叶琦菲之事时,穆玄英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要证明恶人谷手中吞吴为假,由浩气盟来说出必然不适合,也会给恶人谷开脱的机会和退路,然而此事若是由叶琦菲为引,死局就成了活棋。

以柳惊涛的性情,即使他认出了吞吴为假,为了扬刀大会和霸刀山庄的面子,一口咬定以假乱真并非不可,而一旦变成这般局面,有求于霸刀的浩气盟便成了被动一方,受制于人,要想达到目的更难上加难。

而叶琦菲纵然不会铸剑,可自小耳濡目染,其眼力绝非寻常江湖人士所能比及。加之她身份特殊,霸刀山庄不会过多深究,恶人谷更不会防备一个从来不涉阵营纷争的小女孩——

出乎意料方能一击必杀。

这是影教导过穆玄英的事。

所以哪怕此时此刻心神俱疲,他仍是去找了叶琦菲。

可事情却出了些变故。

 

跨进叶婧衣所在的院子时,穆玄英猛地听到一声惊呼从房内传来,却是叶琦菲惊慌失措的喊道:“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穆玄英心下一突,飞身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叶琦菲抱着昏迷过去的叶婧衣跌坐在地,神色惶惶满脸泪痕。

“快去叫大夫来!”穆玄英急促的叫醒了叶琦菲,上前弯腰就要抱起叶婧衣,结果蹲下时扯到了下身,疼的倒吸了口气。

叶琦菲已经跑出去喊人,穆玄英额头渗出了冷汗,闭上眼缓了缓,才强撑着将叶婧衣抱到了床上放好。

不过五六尺的距离,却累得他一身冰凉。不禁咬牙切齿,暗自狠狠的给某个罪魁祸首记了一笔账。

还好腿脚发软,功力倒是在,运转内力调息了一番,将不适压下,穆玄英看向了叶婧衣。

床上的女子双唇泛青,面目痛苦,躺在床上还辗转挣扎,捂着胸口低声痛吟。穆玄英按着她的手搭脉号了号,只觉内息紊乱不堪,脉象复杂难辨,想是那三阴逆脉倏然爆发,才引得如此局面。

见叶婧衣太过痛苦,穆玄英于心不忍,便试探的输了道内力过去,温和的内力在叶婧衣经脉中转了一圈,算是缓解了几分难耐的疼痛。

这时候卫栖梧回来了,一眼看到此景,顿时色变,“婧衣?!”

“卫大哥……”

“穆兄弟,这到底怎么回事?!”卫栖梧冲到床边,又是焦虑又是担忧,握向叶婧衣的手甚至在瑟瑟发抖。

“卫大哥不必惊慌,叶姑娘已经去叫大夫了。”穆玄英起身让开位置,同时出声安慰,然而卫栖梧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听到叫大夫,又看到叶婧衣面如金纸的脸色,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霎时心如刀割,“婧衣,你不是说都已经好了吗……不是都说了不会再犯了吗,原来一切都是在骗我?”话到一半,眼中已垂下了泪,“你为什么这么傻……”

 

“大夫,大夫来了!!”叶琦菲慌慌张张的闯进来,身后还拉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五毒弟子,这五毒弟子面容秀气稚嫩,一身紫衣,年龄看起不太大,正一脸茫然,叶琦菲也是疾病乱投医随便拉了一个人就过来了。

几个人里就穆玄英尚且冷静,便伸手扶了一把差点被叶琦菲带倒的紫衣少女,温声说:“姑娘,麻烦你了。”

紫衣少女环顾四周,又看了眼床上的人,心下明了,也就不计较叶琦菲的莽撞,对穆玄英点点头,走到了床边为叶婧衣诊治了起来。

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卫栖梧和叶琦菲都屏着呼吸紧张的满头大汗,那紫衣少女看起来年轻,但似乎经验丰富,仅仅盏茶功夫,便回头对三人说道:“她这脉象罕见,恐怕是传闻中的三阴逆脉。我没法根治,只能开些药让她不那么难受。”

闻言,卫栖梧捏紧了拳痛苦的说:“是,是的,婧衣她从小就带着这病……这么多年一直自己忍着不说……而我却不能为她分担丝毫……”

紫衣少女没有接话,利索的开了药方给叶琦菲,等一切吩咐妥善,才面露沉吟道:“虽说我尽力让她减少痛苦,但三阴逆脉之人本就命薄如纸,稍有不慎便会受经脉所累而亡,她能坚持这么多年已是奇迹,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卫栖梧久久无声,走到床边轻抚着恋人苍白憔悴的脸,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紫衣少女摇了摇头,看了眼一旁神色复杂的穆玄英,正欲告辞,却忽然皱起眉,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遮住手臂的衣袖向上一拉——

五毒弟子对蛊毒一向敏锐,更何况她身为教中毒经一脉的翘楚,一眼就辨识出了穆玄英体内所中蛊虫为何。

“这是……情牵蛊?”

穆玄英脸色大变,飞快的抽回手,对卫栖梧道了别,也不管他听没听到,就带着紫衣少女出了房门走到无人处,盯着她沉声问道:“姑娘认识这蛊?”

紫衣少女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那条埋在穆玄英经脉之中的鲜红蛊线,笃定道:“是情牵没错,没想到这种失传已久的蛊竟然又重现人间了。”

穆玄英闻言思忖片刻,才犹豫着问:“那……姑娘可能解开这情牵蛊?”

紫衣少女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的眼睛,看的穆玄英莫名的心慌,不自觉的挪开了视线,“若是不行就算了……”

“不是我解不开,而是你确定要让我解开吗?”

“这是何意?”

穆玄英一脸迷茫,想来是真的不知道情牵蛊的意义。紫衣少女本来有些气愤,却在看见穆玄英的反应后没了脾气,只能暗叹可惜了又一个痴情人。

“我来告诉你吧。”紫衣少女仰头说,“你身上所种的是情牵母蛊,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种的,但她一定非常爱你,甚至愿意将性命全数交予你手。”

穆玄英怔愣不语,眼睑微颤,面露动容。

“我知晓情牵蛊有同生共死之用,但……”

“不,若你身上是子蛊才有此用。”

“……”

“情牵蛊分为子母二蛊,母蛊亡,则子蛊亡,然而反之却没有此效,用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来讲,大概就是子蛊死了,母蛊就解脱了。”

穆玄英喃喃重复,“解脱……?”

“是的。”紫衣少女认真的点了点头,“所以我说那个人一定很爱你,否则绝不会给你种下母蛊,她要想拴住你,完全可以用子蛊,而不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你。”

“……”穆玄英突然觉得可笑,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想要抽身远离,他知道那人是毒药,是埋于骨血不去的蛊惑,他本要从此以往天高水长,江湖不见。或者割袍断义,就此相望不知,成为纯粹的敌人,再无为谁难为……

但一切都搞砸了。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他将选择交给了自己,也同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影没有说错。

这才是现实。莫雨——恶人谷的小疯子,已经不是那个穆玄英熟悉的十几岁少年了。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身边的紫衣少女还在继续说:“我看你这蛊虫已经养了快半月了吧?情牵蛊需要七个月方能养成,隔几日就要以精元喂养,你可要注意了,虽说是情蛊,但到底是毒物,蛊虫反噬的感觉可不好受。”

“……”

“喂,你还在听吗?”

紫衣少女在耳边的声音很近,又远的飘渺。穆玄英握了握左手,复又张开,看着那条在肌肤下缓慢延伸的蛊线,心中酸涩复杂,眼眶发热,难以言喻。

太狡猾了。他愤恨的想。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从小到大,无论谁对谁错,谁先谁后,每次每次——

他从来都赢不过他。

 

 

 

第二十一章暗潮

叶琦菲熬了药回来给叶婧衣喂下,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安稳下来,和穆玄英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感叹,“今天可吓死我了,要是姑姑出个什么意外,我可就完蛋了!”

穆玄英含糊的“嗯”了一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显然没有听来叶琦菲说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回应而已。

叶琦菲撑着下巴瞅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扬声道:“穆——玄英——穆——大侠!”

穆玄英吓了一跳,按着脑袋哭笑不得的看向叶琦菲,“叶姑娘怎么了?”

叶琦菲努努嘴,哼道:“我不叫姑娘,我叫琦菲,叶琦菲!”

穆玄英叹了口气,没心情跟叶琦菲斗嘴,便从善如流的改口道:“琦菲……姑娘。”

叶琦菲翻了个白眼,放弃了纠正穆玄英的称呼问题,倒了杯凉茶灌下,然后道:“你今天来是有事吗?”

“嗯,是有些事。”穆玄英点了点头。本来想说的事情因为叶婧衣的病情突发而搁浅了,这会叶琦菲主动提起,便干脆道:“琦菲姑娘可是为了一柄刀而来?”

叶琦菲挑眉,好笑道:“我来看扬刀大会,不是为了刀还能为了什么……”

“但目的却不是刀,而是曾经拿着这把刀的人吧。”

“……”叶琦菲闭上了嘴,慢慢收敛了笑意。

穆玄英看着她,继续说:“这柄刀,可是‘吞吴’?”

“是又如何?”

“果然……”穆玄英暗叹一声,温言道:“那琦菲姑娘可曾想过,为何这霸刀山庄隐而不宣的消息,事先没有任何人得知,却为何偏偏被你知道了?”

叶琦菲闻言一愣,是啊,她之前只听说吞吴重现,便急急忙忙跑来霸刀想查到父亲的线索。现在想来,这扬刀大会上会有吞吴再现的消息,着实没几个人知晓,为何偏偏让她一个远在藏剑,且从不关心这些的人给知道了?

心思百转间,叶琦菲盯着穆玄英,反问道:“你不也知道?为何我就不能知道。”

“我是刚才才知道的。”穆玄英狡黠的笑了笑,“告诉我的,不就是琦菲姑娘?”

“……”叶琦菲撇撇嘴,面露思忖。

她当日是无意听到几人讨论此事,才会惦念起扬刀大会,偷偷跑出来,中途巧遇叶婧衣和卫栖梧后一路结伴北上至此。然而经穆玄英一提,那几人顿时就可疑了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守株待兔,等着她的迹象。

“莫非你的意思是……”叶琦菲犹豫的转了转茶杯,凝眉道:“有人刻意以吞吴引我来此?”

穆玄英收敛了笑意,严肃道:“琦菲姑娘冰雪聪明,也是心思玲珑的人。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琦菲姑娘能否帮个忙?”

叶琦菲努了努嘴,道:“你说吧。”

穆玄英附耳凑近,轻声将计划一一道来,叶琦菲的眉头越皱越紧,待到说完,怀疑的瞪了他一眼,不确定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穆玄英却道:“是真是假,不妨一试。”

叶琦菲咕哝了一声,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穆玄英暗松口气,倒了杯凉茶抿了抿。

 

谈完正事,两人各怀心思的沉默,过了一会,叶琦菲抬头瞅了眼穆玄英,突然开口说:“说起来,你是来相亲的吧?”

噗——

穆玄英捂着嘴咳嗽了半天,才放下手中茶杯,尴尬的摆摆手:“是……是这样没错,不过……”

话音未落,就听叶琦菲带着笑意说道:“最近我家里人也正拼命想给我找门婚事,可我实在不喜欢那些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

穆玄英心觉不妙,果不其然,就见叶琦菲笑嘻嘻的靠近他,一脸期待道:“既然你让我帮了你忙,作为回礼,是不是也该帮我个忙?”

穆玄英别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冷静道:“浩气盟定会为琦菲姑娘准备厚礼为谢……”

叶琦菲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缺钱?”

穆玄英:“……”

“你懂我的意思。”叶琦菲拍了拍穆玄英的肩膀,“我看你我二人年龄相仿,索性凑活一下算了。”

“琦菲姑娘……”穆玄英头痛的将叶琦菲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无奈的说道:“你我不同,你是女儿家,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反正只是做戏而已,难不成你还真会喜欢上我啊?”

“这个……”哪敢啊。穆玄英心中嘟囔,没敢说出来。

叶琦菲瞧着穆玄英的模样,忽然古怪的笑了笑,“我看也不会,也许,你担心的是你那位恶人谷的小疯子哥哥不高兴?”

“……”

“上次我跟你不过多说几句话,他就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你这位哥哥啊,能接受你去跟别的姑娘相亲么?”

“……”

“怎么,是不是说对了?你看你脸都红了。”

叶琦菲还在那自顾自的调侃,穆玄英终于受不了的站起了身,面红耳赤的道了别就往外走。

叶琦菲抱臂目送他离开,唇边的笑意不退,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奇怪的两个人。”

随即想到晚上的计划,便转身回房,略做准备去了。

 

穆玄英回去后,面上恢复了平静,但一颗心仍然还是狂跳不止。他知道叶琦菲只是无心之言,然而听者有意,话过了耳,就全然成为了另一个意思。

难道真的那么明显?好像所有人都看出了莫雨的情谊,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穆玄英揣摩着手背处的纹路,坐在窗边怔然良久,长长的叹了口气。

 

夜晚很快就降临了。

肖天歌走在回房的路上,唇边带着笑,显然心情很好。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多久。

她停下脚步,挑眉看着迎面走来的蓝衫青年,眼底的探寻审视毫不遮掩。

“这不是浩气盟的穆玄英穆少侠嘛,真是巧。”

穆玄英也停下脚步,平静的回视肖天歌,淡淡道:“难为毒圣之女能记住在下的名字。”

肖天歌冷笑,心道若不是莫雨那个疯子,谁会在意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江湖有多大?不过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不屑和蔑视,打量着穆玄英,倒是有些好奇莫雨为何会对这人如此上心。

面前的人蓝衫银甲,穿着是普通不过的浩气盟装扮,黑发爽利的在脑后扎成马尾,眉宇清俊,眼神澄澈,五官还带着几丝未退的少年青涩,总的来说,算是个玉树临风,英姿挺拔的年轻俊杰。

就是嫩了点。

肖天歌抚了抚唇,忽然起了恶劣的心思,她走进几步,靠近穆玄英,轻佻的说:“长得还真不错,不愧是浩气盟养出来的人。也难怪能让莫雨念念不忘,十年如一日的想着你。”

穆玄英皱了皱眉,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虽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自持,可眼底却浮起了一层涟漪,不知是慌还是乱。

肖天歌越看他这样越是恼恨,语气慢慢变得尖锐又讥讽:“人都说,走过三生路,终老恶人谷。莫雨入了恶人谷,就永远都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十恶之一,还真以为自己能摆脱这一切?”她像是把不敢在莫雨面前说的话统统发泄了出来,盯着穆玄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表情猖狂又得意。

“你可知你那好哥哥在恶人谷做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人?”

“……”

“曾经有一奴隶为他布菜,不过是盘中出了一只小虫,他就勃然大怒,当场用筷子穿透了奴隶脑门。他根本不在乎杀人,那双手早都不知道染了多少无辜人的鲜血……”

“雨哥不是那种人!”穆玄英终于忍不住反驳了回去,可声音却那么单薄无力。

肖天歌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十年了,这十年里,你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事吗?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有十年的时间让他去改变。”

“……”穆玄英捏紧手,沉默许久,但在最后,仍是倔强的回视肖天歌,毫不退却的说:“我相信莫雨哥哥。”

单纯,热烈,执着,肖天歌竟一时被这目光所震,哑口无言。

他只是相信他,无关任何事。只要他愿意相信。

肖天歌突然觉得可笑之至。

“蠢货。”她嘲笑穆玄英,扭头就走。她觉得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将面前人的眼睛挖出来。

眼看着肖天歌要走,穆玄英吐出口气,上前一步对着肖天歌的背影高声道:“肖天歌,比起插手我们兄弟二人的事,你更应该担心的是明天。”

肖天歌闻言一顿,随即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虽说肖天歌并不把穆玄英放在眼里,但回到了房,她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片刻,肖天歌终是烦躁的起了身,披上外衣,乘着夜色出了霸刀山庄。

行至一处密林,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竹哨,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古怪低沉的哨声沉闷的回荡在林中,没过多久,就听枝叶飒飒,一个一身劲装的极道魔尊于肖天歌面前显现,拱手恭敬道:“小姐。”

肖天歌收起竹哨,严厉的叮嘱道:“东西保管好了。别给我出问题。”

极道魔尊单膝跪地,肃道:“请小姐放心,绝不会出差池。”

“嗯。”肖天歌点点头,内心的不安平复了几分,摆手示意那极道魔尊可以走了。

密林很快又恢复了寂静,肖天歌仰头看了看天,夜空明镜如洗,天悬星河,好不绚丽。她惊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明明连可人和影都没有让她如此心神不宁过。这个穆玄英,还真是比七星更碍眼。

肖天歌捋了捋耳畔散落的鬓发,抿唇嗤哼。

“穆玄英,就让我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第二十二章溯回

穆玄英没有参加扬刀大会,但这等武林盛事,多去看看总是长见识的事情,所以可人叫他跟着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历经前几日的初选,今日便是真正角逐的开始。

会场上很热闹,十大门派两大阵营,甚至一些鲜少露面的独行浪子都到场了。

穆玄英跟可人和影落座在浩气盟的席位上,没多久,肖天歌带着恶人谷的人也来了。

两大阵营隔着大半个会场,但其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分毫未减,中立人士自觉地让开了路避其锋芒,会场上暗潮汹涌,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人嘀咕霸刀山庄来这一出是有何目的,也有人的目光已经被放置在北侧高台上的三柄神兵吸引了过去。

“中间那柄,可是消弭已久的天下第一刀‘吞吴刀’?”

一声激起千层浪,群雄哗然,纷纷极目望去,那放置在正中的宝刀寒光凌然,锋锐逼人,有年长的幸得目睹过吞吴光彩,顿时议论迭起。

直到柳惊涛走上主位,开口道:“诸位安静。”浑厚的内力将声音扩散,压下了会场的嗡鸣,见在场之人都看向了自己,柳惊涛微微一笑,颔首道:“此刀确为家父昔年所持的‘吞吴’。”

得到了霸刀山庄庄主的肯定,立刻有人忍不住了,站起来高声问道:“柳庄主此举,莫非是要将吞吴刀作为此届扬刀大会的压轴奖赏?”

这话问出了在场诸人的心声,人人都热切的望着那柄绝世宝刀,激动不已。

柳惊涛没有否定,只是意味深长道:“若有侠士博得头筹,霸刀自然不会吝啬宝刀配英雄。”

“好好好——!”

一柄吞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狂热起来。柳惊涛见气氛已足,含笑退回主位,拍了拍手,鼓声炸响,直破云霄。

扬刀大会正式拉开了帷幕。

 

“玄英。”可人拍了拍有些精神不济的穆玄英,担心的问:“可是不舒服?”

穆玄英回过神,摸摸鼻尖,摇首道:“没事,只是昨晚睡得迟了,有些犯困。”

可人瞧着他,过了会才问:“你体内蛊毒,最近有什么异状吗?”

穆玄英神色一变,心突然跳的飞快,好半天才错开可人视线,低声道:“并无大碍。”

可人自然看出了穆玄英有所隐瞒,若是往常,她不会继续追问,然而今天却莫名的不依不饶了起来。

“你先前说要以此为饵,引出幕后之人,我才遂了你愿,这么久了,可有收获?”

“……”

“玄英,你不是会轻易妄言的人。”

穆玄英久久无言,半晌,才疲惫的回道:“可人姐姐,给我点时间好吗?”

可人没再说话。她看着穆玄英眉宇间的郁结,心中便疼痛难耐。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浩气里谁不疼他?她怎么能看着穆玄英一步步深陷泥沼,蒙了心智,昧了清明。

可她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因为这是穆玄英的劫,是他必须自己越过的深渊。

 

两人之间静了下来,与周围的热闹风景比起来,显得压抑而冷凝。穆玄英有点坐不住了,恰好抬眼看到了不远处出现的叶琦菲,少女也看到了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穆玄英心下一松,知道计划顺利,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席位。

可人没有阻拦他,等穆玄英走远了,才摸了摸剑柄,道:“你在这里还藏什么?”

右边背光的阴影微微动了动,不多时,就见天璇影从浮光掠影里走出,坐到可人身边,抱臂道:“职业习惯罢了。”

可人瞥了他一眼,“事情如何?”

“一切顺利。”

昨夜是一个短暂的夜晚,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自穆玄英探出吞吴所在之处,叶琦菲便认得了吞吴为假,浩气盟以此同柳惊涛交涉,柳惊涛为保证扬刀大会顺利进行,便同浩气做了交易,助其解开断川之上的秘密,然浩气盟必须保持沉默。

权衡利弊之下,可人和影同意了柳惊涛的条件。然假吞吴也不能如此就流入江湖,期满天下……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大。

影道:“该你上场了。”

可人站起身,持剑跃上了擂台,淡然道:“浩气盟开阳可人,且求一战。”

她本就面容绝丽,清冷如月,这一出场,立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诗有道:风雨博望刀剑啸,五灵漓水映晚照。此有佳人倾天下,浩气长空七星耀。

开阳可人之名,江湖上谁人不知?

一时无人敢拂其锋芒。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着恶人谷装扮的红衣女子轻功跃上了台子,同可人遥遥对峙。

“恶人谷肖天歌,还请指教。”

可人冷眼看着肖天歌抽出腰间长鞭,面不改色的长剑出鞘,道:“请。”

战况一触即发。

场内诸人纷纷坐直了身,喧嚣呼喊远远荡开。

穆玄英侧耳听了会,便放了心,继续往外走。

 

方才可人的一番话搅得他思绪烦乱,现在想起来,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他不希望可人看出什么,但自己却总是忍不住去反驳一些明知道是试探的言辞……

即使天下人都说那个人是不好的,他也希望他是好的。

就算那人做出了那种无法原谅的事,他生气,怨恨,憎恶,然而一切过后,留下的却只有说不出的难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为什么就那么相信自己甚至不惜以性命为赌。

就这么爱……穆玄英吗?

他停下脚步,抬手按住了胸口。那里突然炽热了起来,像是在无尽沙漠里辗转流浪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甘霖溪泉一般,热切激烈,悸动不已。

穆玄英莫名的焦躁了,他使起轻功跳上高处,举目四望,视野里是一片飞阁流丹,碧瓦朱檐。

“我知道你在这。”他咬牙切齿的喊着,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愤恨和委屈。“你做出那种事情,还想一走了之吗?!莫雨,有本事你就给我出来!”

风莎莎的吹过耳畔,树叶婆娑,天晴日朗,没有任何人应声而出。

心口悸动的热量慢慢消散,终归于沉寂。

明明该逃走的是他才对,该躲着的也是他才对,可偏偏一切都反了过来。从那天之后,莫雨再没有出现过,他躲着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他,让穆玄英一个人纠结挣扎痛苦烦恼,把什么问题都扔到了穆玄英的身上让他去选择。

可恶。

 

穆玄英气的踢飞了足下一片松动的瓦砾,瓦砾跌落院中,引来了一阵骚动。

穆玄英一惊,连忙跃下房顶,就听身后有人道:“玄英?”

穆玄英回头看去,柳静海正一脸讶然的望着他。

“三庄主……您没事吧?”

柳静海摇了摇头,目光扫了一眼院子里那片突兀的瓦砾残骸,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在这?”

穆玄英尴尬的摸摸后脑,走到柳静海身边回道:“我出来散散心……”

“很无聊吗?”

“也不是……”

“哈哈,我也觉得很无聊,这没什么。”柳静海笑着拍了拍穆玄英的肩,“大哥的想法我理解,不过啊,这种大会,没有天纵奇才,没有绝世神兵,是很难有意思的。”

“吞吴不就是绝世神兵?”

“吞吴?”柳静海摇摇头,“如果二哥在,就不会这样了……”

穆玄英适时的没再多说。两人走了一会,柳静海忽然低声问他:“我着实不是故意偷听的,不过,刚才玄英是在和谁说话?”

“……”穆玄英一下红了脸,憋了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柳静海看他样子,连连摆手道:“我真没有听到什么,只是好奇那个小疯子莫雨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话未说完,才反映过来闭上嘴,尴尬的笑了笑,“你若不愿意说,就算了。”

穆玄英不知回什么好,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缓缓道:“那莫雨……是我哥哥。”

“哥哥?”柳静海惊讶的挑起眉,“你不是浩气盟的吗?怎么会有一个恶人谷的哥哥?”

穆玄英苦笑一声,是啊,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此事说来话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柳静海见穆玄英没有跟他深谈的意思,便知趣的不再追问。

穆玄英心思重重的和柳静海一路走到了南院,柳静海和他告别,离开前,忽的被穆玄英叫住,听他犹豫的问道:“三庄主上次同我讲过那情牵蛊的故事……结局如何?”

柳静海没料到穆玄英会问起这个,愣了愣,才叹息道:“结果……那位天策女将战死沙场了,而情牵蛊也就此从江湖上销声匿迹。”

“那种下情牵蛊的人呢?”

“他啊……”柳静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和怜悯,“求而不得,又痛失所爱。没人再见过他了。”

这并不是个好结局。

穆玄英沉默了下来。等到柳静海离开许久,还站在原地失神的望着道旁一株桃树缄默无言。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并不希望自己和莫雨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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