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莫毛】梦柯·3》

第三章 春雨

黑暗宛如轻纱遮了眼,将所有的东西尽数淹没在这无声的温柔里。

耳畔淅淅沥沥的响起了雨声,模糊的从远方跌宕而至。

穆玄英觉得很疼,好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可等到去寻找疼痛的来源时,那痛楚又悄无声息的蛰伏了下去,只剩下麻木的钝感残留在肌肤之上,令人惶惶。

是梦吗?好像不是,毕竟那疼痛如此真实,可在穆玄英的内心深处,却有那么一丝微小的期望,期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没能醒来的噩梦。

如果是噩梦,便可以理所当然的遗忘摒弃,不思不想。然而为何要遗忘,穆玄英涣散的意识和凌乱的记忆却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头部突然痛的厉害,穆玄英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感知仿佛随之活了过来,四肢百骸涌上的疼痛几乎让人发狂。

“毛毛……毛毛……”

有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由远及近,飘忽不定的变作了支离破碎的音节。穆玄英勉强凝神去分辨,只觉那声音分外熟悉,就好像……好像……

“林……林瑜姐姐?”穆玄英猛然睁开眼,迷茫的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人。年轻的女子面容端正,眉眼间带着吴越之地的细腻温和,一身浩气蓝衣凛然飒爽,长发扎成了马尾,这般装束倒是冲淡了几分身上的柔和,带了些江湖儿女的气息。

“你是……你是林瑜姐姐?”穆玄英呆呆的看着林瑜,喃喃自语的也不知道在问谁。

林瑜眼里的担忧更深了,连忙将手中的药碗放下,伸手摸了摸少年汗湿的额头,温声问道:“毛毛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穆玄英愣了愣,半晌都没吭声。

林瑜只好坐到床边,捧起少年的脸像是怕吓到他一般轻声安慰:“毛毛不怕,谢盟主只是有事回落雁城处理,很快就会回来了……”话音未落,房门便被人推开,却是孔真闻声而来。

同样的一身妆容,孔真倒比林瑜显得英气许多,只见她腰间还悬着长剑,也不知从哪里回来的,额头汗水未干,靴子上沾着些灰尘。

“毛毛还好吗?”孔真放下剑走进床边,伸手摸了摸穆玄英的发顶,顺势往下捏了把少年的脸,笑道:“最近终于长点肉了,你呀,还是圆润点看起来可爱!”

穆玄英被孔真这一捏,终于缓过神来,只觉的脸上一酸,身上其他的地方倒没那么难过了。

“我……我……孔真姐姐……我没事!”

孔真随即放下手,对着穆玄英笑了笑。

懵懂的少年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熟悉的两人,恍惚的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他又看了看别处,视野的尽头是大开的窗户,露出一片翠绿的芭蕉,金色的阳光铺陈而下,在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上折射出了璀璨斑斓的色彩。

和煦的清风拂过脸颊,将缠绵的花的芬芳洒落一室。

“我……好像听到下雨了……”穆玄英捂着刚刚被孔真捏过的地方,小声的说了句。

孔真听到这话“噗”的又是一笑,“哪里下雨啦?外面正晴朗着呢!而且还要晴朗好几日的样子。”

林瑜也道:“毛毛是刚才做梦了吧,这会醒来了就别想了,快吃了药,今天月坛主要来,你不是老盼着跟月坛主学武功吗?”说着伸手拿过桌上的碗抵到穆玄英嘴边,“来,乖乖喝掉。”

穆玄英下意识的苦起脸,伸手接过碗后眼巴巴的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胃部就是一阵翻腾,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危机般先一步的抗议了起来。

“乖,喝了药就给你糖吃!”林瑜循循善诱,催促的推了推穆玄英。

“就非喝不可吗……孙爷爷老给人开这种苦的要死的药方……”穆玄英懊恼的咕哝着,却碍于林瑜和孔真危险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闭上眼一口气灌了进去,那表情简直和壮士赴死一般决绝。

一碗苦药下肚,方才没注意的疼痛却又犯了起来,尤其是腰腿的地方,又酸又麻,还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疲软。

穆玄英挠了挠头发,心想他从坠崖后就一直腿脚不好,但好像也不是这种疼啊……还没等他想个明白,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穆玄英条件反射的抬眼看去,一道身影正逆光而立,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错相接。

穆玄英只觉眼前忽的一晃,那阳光当真炫目的紧,刺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毛毛!”

那人一步步的走进,阴影倒退,将遮掩的冷峻眉目慢慢显现,露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莫雨?你不是被可人坛主抓去练剑了吗?怎么跑来这了……”孔真惊讶的问道,突兀的打破了这一室古怪的寂静。

十五岁的莫雨五官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的柔和,眼神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听到孔真的话,他撇撇嘴,哼道:“我自然是练完了才过来的。”

孔真这下也不好说什么了,虽然当初在枫华谷莫雨和穆玄英是一同被救的,但莫雨的性子却比穆玄英要难相处的多了,直到现在孔真都没法和莫雨好好的说几句话。

而和孔真比起来,林瑜说的更少,不过她要识趣的多,知晓莫雨和穆玄英关系极好,莫雨平日不喜自己和毛毛在一起时被打扰,便自觉的起身道:“既然莫雨来了,你们兄弟二人就好好聊聊吧。”说着给孔真使了个眼色,孔真只好摇摇头,和林瑜一道离开了房间。

屋里走了两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等房门关上,莫雨方才靠近穆玄英,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又凑近几分额头相抵,担心的问道:“好点了没?腿还疼吗?”

穆玄英仍是一声不吭,从莫雨出现开始,他就仿佛出神一般怔怔的看着对方,连林瑜和孔真的离开都没有察觉。

“毛毛,好点了没?”莫雨耐心的又问了一遍。这次穆玄英终于有了反应,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抓住莫雨的衣摆,嘴唇微动,喃喃道:“莫雨……哥哥……”

视野疏忽迷蒙,泪水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无声的湿润了满面。

“莫雨哥哥……莫雨哥哥……”穆玄英反复的叫着,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跟着响彻云霄。

“毛毛!别哭,发生什么了?是不是谢老头趁我不在欺负你了??”

“呜……呜……不……不是……呜哇……莫雨哥哥……”

“好了好了停——你别哭了啊再哭我就走了!”

“呜……呜……毛毛……毛毛不哭了,莫雨哥哥别走……”

几番下来,莫雨焦头烂额,衣袖都湿透了才总算阻了穆玄英的眼泪。小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透了,脸上更是看不得,莫雨本来被哭的恼,可一看穆玄英的样子,顿时什么气都没了。

“……好了,说吧到底怎么了?”莫雨长吁一声,坐到床边温声问道。

穆玄英揉着眼睛平复情绪,嘴唇张合,像是在思量要说什么,过了一会才嚅嗫道:“莫雨哥哥怎么在浩气盟?”

莫雨奇怪的挑眉,揶揄道:“傻毛毛莫不是真傻了?我不在浩气盟还能在哪?”

——当然该是恶人谷……可恶人谷是什么?穆玄英愣了半晌,绞尽脑汁的回想,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

胸口一阵发闷,说不出的焦躁感从清醒开始就挥之不去,然而穆玄英找不到这源头在哪。

“下午月弄痕也要来看你,我知晓你想跟她学武功,怕你逞强就溜出来了。”莫雨絮絮叨叨的再说着什么,穆玄英却听不真切,眼前一阵发昏,意识混混沌沌的开始涣散。

不对……不对……

“毛毛,练武非一日促成,切忌三心二意,若你再这般走神,我可要走了。”熟悉的教训传来,穆玄英猛地回神,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和莫雨说了许久,此时两人正在院子里,面前是前来看他的月弄痕。

听到月弄痕的斥责,穆玄英茫然了一瞬,片刻后,忽的跪了下来,捂着头痛苦的呻吟。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感到有人拉住了他,鼻腔里充斥开了鲜血的腥味。

“毛毛。”

穆玄英听到了莫雨的声音,他闻声抬起头,面前是莫雨模糊的面容。

“毛毛!离这小疯子远点!小心他伤了你!”身后传来月弄痕焦急的喊声,穆玄英捏着剑,手心里全是未干的血渍,他想雨哥怎么可能伤我,他刚刚明明要来扶我起来……然而再度看去,十五岁的莫雨已经变做了二十岁的青年,眼角上挑,黑眸里全是冰封的杀意,一身白衣上鲜血淋漓,脚下是白骨皑皑。

“玄英,快过来!”

穆玄英颤抖着看向另一边,赶来的谢渊正手持长枪,一脸痛恨的盯着莫雨。

这混沌的梦境扰乱了一切,穆玄英分不清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只能凭借感觉去选择,于是他背过身,面向谢渊,将沾了血的长剑扔掉,对着谢渊争辩:“不是的师父,雨哥他没有杀人……”

谢渊顿时怒道:“胡闹!这小疯子杀人盈野,早已罪孽深重,犯下无数血案,且不知悔改,一心向恶,如今铁证如山,你还要替他说什么好话?!”

“不,不是的……”穆玄英摇着头,视线移到了自己的手上,那双手干净修长,方才的血迹彷如错觉,他又回头期许的看向莫雨,伸手抓住了青年的手,“雨哥,雨哥你说话啊,你快说你没有杀人……你明明和我一起被浩气盟收留了,已经不是十大恶人的你怎么会杀人!你倒是解释啊!!”

莫雨淡淡的看着他,平静又冷漠,明明是对着穆玄英,眼神却仿佛穿透他看着另一个人。

他说:“毛毛,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穆玄英忍不住捏紧了手,还想辩解几句,却见莫雨的神色慢慢变得哀伤冰凉,黑发扫过他的脸颊,鲜血从唇角溢出。

他缓缓低头,穆玄英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便看到一柄长剑正贯穿莫雨的胸膛,炽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仿佛岩浆烧过穆玄英握紧剑柄的手。

“毛毛……”

刺鼻的血腥味浓重的令人作呕,手心全是黏腻的血液,穆玄英双眼发黑,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数步。

莫雨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化作一声叹息彻底消散在耳畔。

穆玄英瞪大眼睛看着莫雨的身影在视线中倒下,怔愣的僵在了原地。

不对,不对,不会是这样的——不对!

脑中一片混乱,恐惧和绝望终于席卷而来,彻底将穆玄英的意识击溃。

雨声如雷,轰隆坠落,以千钧之力砸向地面,磅礴的雨洗刷了地上的血迹,也将这无止境的梦完全冲垮。

 

穆玄英满头大汗的从梦魇中惊醒,浑身上下疼的厉害,眼睛酸涩不堪,下身那处更是火辣辣的痛,至今还残留着被充实过的感觉。

周围一片漆黑,桌上的烛火灭了,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人气,窗外的雨势浩大,啪嗒啪嗒的砸在窗户上,宛如悲鸣。

穆玄英呼吸急促的喘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原来那梦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眼睛上的黑布被去掉了,自然就能看清所处之地,虽然黑暗,不过适应了一会,倒也能看清些许。穆玄英无法忍受继续在这张床上躺着,摸索着找到了衣服后迅速套上,接着便跌跌撞撞的下了床扶着墙壁走到门边,随即用力推开。

屋外是陌生的院落,干枯的芭蕉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地上泥泞不堪,冲刷干净的地面看不出任何有人来往的踪迹,倒是靠近屋檐的廊柱那还拴着一匹照夜白,穆玄英勉强分辨了一会,发现那正是他被劫持前骑的马。

人去楼空,那人当真是走的干净利落,半点痕迹都无。

这场及时雨完美的为他掩盖了所有的气息,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留下来。

雨声涛涛,说不出的复杂苦闷一股脑的冲上来,穆玄英嘴中发苦,头痛欲裂,疲惫不堪的身体靠着墙壁一点点的滑落。

梦中的景象倏然再度浮现,只是记忆中人的面容全都变得模糊不堪,仅剩那痛彻心扉的绝望和悲伤久久不散。

他想起来了,林瑜和孔真两位姐姐早在他因三月之约赴稻香村之际为护他而死,她们根本没能陪他一同去浩气盟。

而莫雨也从来都没有随他一起被救,自稻香村之后他们便再没有见过彼此,也是那时起,他开始听到师父说起小疯子,说那恶人谷的莫雨已经成为十恶不赦的一方魔头,说他恶贯满盈杀人如麻,说他不知悔改离经叛道……

什么都没有,也不该有什么。

多可笑啊,他竟然在这种境地这种时刻,梦到了那些埋藏在心底期许过的美好,和不敢面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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