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天命风流·二十二》

一行人追到了城外,沙陀忠抢了一匹马,但他身体虚弱,并没能跑多远,就被追兵堵到了一处山壑。山壑中林翳参天,本就没多少的日光已尽数消弭,薄薄的雾气铺在地上,泛着潮湿阴冷的气息,一路延伸到断崖外,瀑布般倾泻而下。

马匹已经在奔逃的过程中被箭矢射死,只余下沙陀忠一人,背对着包围自己的重重兵卒,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的皮肤已经溃烂,裸露在外的部分呈现出青紫交错的狰狞姿态,没有常人该有的血色,全是诡异的幽绿,犹如妖魔。追上他的人被这景象骇住,目露惊惧的看着他的异状,一时无人胆敢上前制伏。

狄仁杰从层层包围圈里走了出来,越过属下的阻拦,直到沙陀忠五步开外。

“沙陀,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沙陀忠仰起头看向天空,层云厚重如盖,翻滚着涌向天边。他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想起了封魔族在洛阳翻云覆雨攻陷大理寺的时候,无数鬼怪狰狞扑上,要将他撕成碎片,是水月从天而降,一身红衣似火,焚尽污浊,将他从利爪之下救出。

如今竟已百年。

沙陀忠踉跄着转过身面向狄仁杰。

他模糊的视线里浮现起了昔年的挚友模样,身旁是英姿勃发的于阗将军,在一旁是青年时的自己,而水月就站在他不远处,神采飞扬的对着他骂道:“蠢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沙陀忠捂住眼睛,倏然狂笑。四处都回荡着他嘶哑凄厉的笑声,他笑的累了,眼里流下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喘息着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曾一起追击霍义,在蝙蝠岛上……”他沙哑着道出往昔,浑浊的眼睛看着狄仁杰,视线却又仿佛并不在他身上。

狄仁杰心中剧痛,敛眉不忍卒视。尉迟真金上前一步,抿唇握紧了腰间的刀。

沙陀忠低低笑道:“那时候你们掉了下去,先是尉迟,然后是老狄,那悬崖就像这里的一样……深不见底,深不可测。”

“是你救了我,救了尉迟。”狄仁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从没有忘记过。”

沙陀忠道:“不,你忘了。”他枯槁的脸逐渐变成灰色剥落,皮肤像龟裂的岩石,被溢出来的浓稠的血浆泡成了可怖的模样。

狄仁杰想开口说些什么,想劝他清醒,到最后却是一字都未能说出。

沙陀忠向后退了一步,古怪道:“你以为你赢了吗?”

万丈悬崖下卷来带着腥气的风,狄仁杰瞠目扑向沙陀忠。沙陀忠笑声不绝,毫不犹豫的后仰翻下。

“狄仁杰,我还没有输。”

灰色的衣袍在狄仁杰手中一闪而过,那怨恨的话语却久久不散。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老人的身躯冲入无边黑暗。

狄仁杰跪倒在悬崖边,捏紧拳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尉迟真金神色动容,走上前轻轻搂住狄仁杰的肩膀,捧起他擦出血的指骨。

狄仁杰合上眼,许久,才站起来道:“回去吧。”

 

看守大牢的狱卒被传唤到了大堂,经过审问,得知沙陀忠是在狱卒送饭时杀掉了对方逃走的。狄仁杰疲惫的挥手让人退下,尉迟真金拿着伤药拉过他的手开始包扎。

屋里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尉迟真金扎好布条,拂过狄仁杰的掌心,抬眼看向他:“这不是你的错。”

狄仁杰苦笑一声:“是吗?”

“你救不了所有人。”尉迟真金直起身,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个凡人。”

狄仁杰覆上尉迟真金的手,久久不语。

 

两日后,狄仁杰将魏州事宜全部交接给了新任刺史,又吩咐张玄遇诸将继续镇守两州,以防止逆贼余党伺机反扑。随后便带着尉迟真金返程回京。

两人都是旧伤未愈,路上耽搁的时间就多了些。狄仁杰一直心事重重,时常枯坐夜半也不见困倦。沙陀忠掉下去的那个悬崖,狄仁杰之前曾派人搜寻,却不见尸首。尉迟真金问狄仁杰:“你觉得沙陀还活着吗?”

狄仁杰回道:“也许。”

尉迟真金忍不住道:“他当真修成了长生不死之法?”

狄仁杰摇摇头,叹道:“此等妖术,乃以血换血,以命换命,非凡人可承受的业障,最后必然魂飞魄散。蛊惑沙陀的人绝非善类。”

尉迟真金盯着他看了会,道:“你知道是谁了。”

狄仁杰望向远处神都的方向,半晌,才道:“我希望不是他。”

天上飘起了细雨,朦胧绵密,他们并肩策马前行。雨逐渐变大,继而铺天盖地,轰鸣磅礴,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距离洛阳已经不远了。

 

时隔月余,狄仁杰再度看到了神都恢弘的皇城。雨停了,他们回府整顿后,狄仁杰就马不停蹄的进了宫。

女帝早已等候在仪銮殿,殿里地龙烧得炽热,驱散了冬日的湿寒。上官静儿侍奉在旁,换下了常穿的玄黑劲装,一身素白宫裙,挽发戴簪,眉目间的煞气去了不少,倒是透出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秀丽清纯。

狄仁杰进殿行礼,女帝示意上官静儿侍奉赐坐。待狄仁杰入座后,上官静儿垂头告退,殿中就只剩下了两人。

女帝微笑道:“狄卿这些日子辛苦了,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狄仁杰恭敬回道:“已无大碍,多谢陛下关心。”

女帝眼神闪烁,打量了一番狄仁杰后,道:“你我君臣这么多年,有些话朕也不想瞒着你。”

“陛下请讲。”

“当年我因预言而找到你,你也确实不辱使命,助我平复乱象,回归正统。我以前不信天命,现在也不相信,却独独相信了那个预言,你可知道为什么?”

狄仁杰垂眸不语。

女帝道:“因为你也是不相信天命的人。”她站起身来,踱步走下殿中长阶,一直走到了殿门,外面夕阳如火,金色的天笼罩着灰蓝的大地,空中拂过雨后澄澈清洌的味道,女帝闭上眼深吸口气,道:“他们都说女子不能为帝,可我偏要坐上这个皇帝的位子,证明给天下看,证明女子也可以执掌乾坤,也能够成为一代明君。我用半生来实现这个目的,现在我成功了。所以我不信天命。”她转过头,看向狄仁杰,“那预言中说你将会助我成就大业,助我度过劫难,开辟千秋盛世,万代功名。但这一切又都可能因你而瞬息覆灭。”

她嗤笑一声,道:“多可笑啊,朕的江山,朕的天下,是存是亡,竟是系在你的身上。”

狄仁杰听出了女帝话中的讥讽和厌倦,却面色不改,只拱手道:“陛下既不信天命,也知臣不信天命,又何须在意预言所说?天下存亡,又岂是预言能定?一人能定?”

“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挑我喜欢听的讲。”女帝抚掌大笑,缓步走到狄仁杰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尉迟真金果然对你很重要。”

狄仁杰叹了口气,道:“他是臣一生所求,陛下早已知道。无需再费力试探。”

女帝意味深长道:“如若他会阻我道路呢?”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才慢慢道:“也许这才是预言真正所指。”

“哦?”

“决定这一切的不是微臣,不是尉迟真金,不是任何人。而是选择是否相信预言的陛下。”

女帝怔愣良久,转身走回了帝位。

 

离开仪銮殿时,上官静儿就侯在殿外不远。狄仁杰对她行了礼,跟着对方步入了一处僻静偏殿。

上官静儿上下审视了狄仁杰一番,开口道:“你什么打算?”

狄仁杰说:“没有打算。”然后问:“上官大人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上官静儿见他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只好撇撇嘴角,回道:“我查了所有可疑的人,揪出了一部分潜藏在贵族里的内鬼,有一个叫幻天的,貌似是他们的领头,现在被关在大牢里秘密审问着。但致使陛下梦魇的人始终没有线索。”

“陛下之前出过宫吗?”

上官静儿一愣,“去过一次三藏寺……”她皱起眉,迟疑道:“你怀疑圆测?”

狄仁杰没回答她,只说:“我一会去一趟三藏寺。”

上官静儿脱口而出:“你疯了?要是真的是他,你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狄仁杰笑了笑,“他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他还在等我的答案。”

上官静儿彻底糊涂了,但狄仁杰并没有继续和她解释的意思,就这样告辞离去了。

 

天色渐黑,至深夜,三藏寺仍是灯火通明,两三个扫地小僧在寺前打着瞌睡,有一个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看到一人蓝衣黑氅,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一把铁锏,从黑夜里踱步行至。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寺内走出一名长衫僧侣,乃圆测座下弟子,径直越过众人迎上来客,恭敬道:“狄施主,家师已等待多时。”

狄仁杰摘下斗笠,低低笑道:“既然如此……请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庙,留下一群扫地小僧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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