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非情·十四》

这天万分晴朗,长空浩瀚,湛蓝如海。

尉迟真金正装进宫,求见已是太后的武氏。

他并不是奉旨入宫,所以要在殿外等候召见,等着的时候便无意识的磨蹭着腰间一把铁锏。

这锏是他从御史台找回来的,正是早已失去威慑力的亢龙锏。如今亢龙锏使已因逆反下狱,没了主人的兵器也不过是块毫无作用的凡铁罢了。

尉迟真金静静候在殿外,出神地想着这亢龙锏,确实很重。

 

国丧刚过,宫中仍浸着沉郁与哀切,寂静非常。太后正在内阁翻阅奏帖,听人来报,说上将军在殿外求见,沉默了一会,回道:“不见。”

女官不敢忤逆,立刻前往殿外回禀。

尉迟真金毫不意外,只低下头,解下腰间亢龙锏递上,道:“烦请再将此锏交予太后面前。”

那女官认得此锏,脸色顿时一变。

“尉迟大人……您,您这是何苦?”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狄仁杰也是这般拿着亢龙锏跪在殿外,之后……之后却没有了。

尉迟真金垂眸淡淡一笑,“你只管拿去就行。”

女官神色复杂,叹了口气,捧着亢龙锏,躬身回了殿中。

 

殿中灯火明盛,太后一眼就瞧见了奉命离去的女官又走了回来,非但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怒火中烧。

“好啊,好啊!”她霍然起身,怒极反笑,“当真是跟狄仁杰这厮混久了,也一样不知好歹了起来!”

女官跪在太后面前,举着亢龙锏,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太后甩袖跨步到了她面前,看也没看亢龙锏,径直走向了外面,女官连忙跟上。

 

没过多久,等在紫宸殿外的尉迟真金便听到里面传来内侍高喝:“宣金吾卫上将军,尉迟真金进殿!”

尉迟真金整装肃容,走进殿内,恭恭敬敬地稽首行礼。

“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高坐龙椅之上,面容平静地看着他,丝毫不见方才在内阁中展现的怒容。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会尉迟真金,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尉迟真金,寡人听说你久卧病榻,身体虚弱。怎么今天有空进宫了?”

尉迟真金拱手回道:“启禀太后,臣来此,是想与您打个赌。”

“打赌?”太后重复了一遍,慢慢地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跟寡人打赌?”

尉迟真金回道:“江山社稷。”

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她恍惚在尉迟真金身上看到了狄仁杰的影子,竟一瞬升起了恐惧。这么多年,她举步维艰,步步算计,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她太熟悉这种恐惧了,也憎恨着这种恐惧。

于是她不再维持虚假的柔和,尖锐而冰冷地看着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神色不变,甚至仍是恭顺地跪在那里,道:“太后圣明,当知狄仁杰有经世之才,冠古绝今,智可通天。若杀了他,天下有才能的人都会为之心寒,太后若想临朝称制,非但不能杀他,反而还要让他活得好好的。”

太后冷冷一笑,“你说的倒好听,还不是要为他求情?既然你都说了他如此有能耐,寡人岂不是更不能留着他?寡人与他斗了十年,早已势同水火。不能为我所用者,宁可杀之不可留!”她说的斩钉截铁,已是满目杀机。

尉迟真金却微笑道:“这正是微臣要与太后打的赌。”

“哦?”

尉迟真金道:“太后可知,亢龙锏乃世间罕有之神兵利器,若转动转轮,便可测听出任何事物的弱点,一旦得知,击之必断。”

太后眯起眼,看向一旁女官手中捧着的铁锏。

尉迟真金擅自站了起来,走到亢龙锏前拿起,跪在阶梯之下,恭敬道:“兵器和人一样,都有弱点。狄仁杰也不例外。”

他说完,将亢龙锏高举身前。

太后长久地凝视着他,仿佛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过了半晌,她轻轻一笑,问:“那狄仁杰的弱点是什么?”

尉迟真金道:“我。”

刹那间,十年来困于心间的所有疑惑全都迎刃而解,太后甚至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瞪着神色平静的尉迟真金,倏尔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啊,你们两个!竟敢将寡人,将先帝,将这满朝文武戏弄于股掌这么多年!”她怒极了,挥手就将一旁灯台打翻在地,溅出的烛火扑到了尉迟真金膝上,烫伤了露在外面的双手。

满堂死寂,侍奉在旁的女官全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唯有尉迟真金,面不改色,垂眸敛眉,纹丝不动。

太后盛怒中将这十年全都翻了出来,她想起了每一个细节,每一次两人在殿上的争吵,想起了狄仁杰总是停在尉迟真金身上的目光,想起了他求自己给尉迟真金赐婚时的恳切。

“难怪他居然开口求寡人,他怕寡人杀了你,对不对?他禅精竭虑,机关算尽,甚至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独独怕你死了……十年来他从来不肯向寡人低头,唯一一次求寡人,却是为了你!”太后笑声未绝,带着十足嘲讽,冰冷地看着殿下之人。

“尉迟真金,寡人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尉迟真金道:“太后心怀大志,意在千秋,有执掌乾坤之能,臣的性命不足挂齿,可太后心中的宏图伟略,却不该止步于此。”

太后停下了笑,那双洞悉一切的眼,又恢复了最初的深不可测。

“尉迟真金,狄仁杰品性刚正,嫉恶如仇,将是非曲直看得极其重要。他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为我所用?我若留他性命,来日他要有所举谋,该当如何?”

“太后肯与微臣打赌了吗?”

高坐回龙椅上的女子沉默了一会,笑道:“讲。”

尉迟真金拱手回道:“太后可将我今日之言告知于他,留他性命,将他关押在焚字库。焚字库中日日销毁奏帖过万,以他性格,定会尽数阅览,铭记在心。若太后临朝称制,能将这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能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那些质疑您的话会不攻自破,狄仁杰也必定会为您所用。”

“如果没有呢?”

尉迟真金抬起头,直视天颜,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那时太后想必早已亡于无数叛党手下。也不会有机会让他为您所用了。”

殿中久久回荡着尉迟真金大逆不道的赌约,所有侍奉在场的人都恨不得聋了瞎了,惊惧交加,缩着脖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仿佛过了足有一世,太后慢慢地吐出口气,捏紧的拳松了开来。

她从容不迫地睥睨着尉迟真金,道:“好,寡人就同你打这个赌。要让这天下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要让狄仁杰睁大眼睛看着,要让这山河日月,都给寡人作证!”

尉迟真金俯首跪拜,恭恭敬敬地回道:“谢太后。”

 

那天尉迟真金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他脚步缓慢,背脊却挺得笔直,虽形容消瘦,仿若风吹即散,却又那么坚强不屈,就连世上最沉重的山峰都无法将他压弯。

他都已与天打了赌,还能惧怕这人间什么呢?

守在宫外的霍耿见他出来,眼眶生生泛了红,上前哑声道:“大人,属下送您回去吧。”

尉迟真金点了点头,由着他扶着上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尉迟真金已经昏睡了过去,他发起了高热,烧得神志不清。只在下车的时候勉强睁了睁眼,由人搀扶着躺在床上后,一连数日都没有醒来。

成安公主日夜照料着他,终于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看到他醒了过来。

尉迟真金似乎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脸上全是茫然。过了好一会,他才辨识出了眼前的人,于是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多谢公主照顾。”

成安公主温柔地摇了摇头。

 

天微微有些阴沉,却并不是很冷,雪前阵子都融光了,院子里便难得长了点生气。

尉迟真金突然有了精神,他起身去了书房,从柜中取出一支竹笛,笛子已经有些年头,上面布满斑驳裂痕。

他拿着笛子到了院中,坐在廊下怔怔地看了一会院中桃树。

成安公主来时就见这树立在那里,而尉迟真金总爱盯着它看,她一直未曾问过,今日也依旧没有问。

她泡了茶,放在尉迟真金手边,而后坐在他一侧静静地与他一起看。

天上的云层慢慢散了些,几丝日光从中跳脱而出,形成如圈的光晕洒在地上,偶有一片掠过廊下,洒在了尉迟真金身上,衬得他一头赤发似金闪耀。

尉迟真金举起竹笛,生涩地吹出了一曲。

他只在少时学过一阵子琴技,笛子吹得就不是很流畅。可他天赋聪颖,略微摸索就找到了窍门,渐渐地声音便流畅了起来。

成安公主听他吹奏,隐约觉得有些耳熟。过了一会,听出了这曲正是尉迟真金大婚当夜,嘴里梦呓般哼唱的那首。

她大概明白了某些事,望着尉迟真金的目光里含上了悲悯,竟在心底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凄然。

尉迟真金吹完一曲,气息不稳,竹笛猝然从他手中滑落,那最后一个尾音便戛然而止,消失在了冬日萧瑟的风中。

 

狄仁杰在狱中做了梦。

梦里有一道白玉石阶,他兀自走了很久,才认出来这台阶和他数十年来日日上朝踩过的台阶一模一样。

但这台阶往上是无垠天际,往下是无边炼狱,不见殿堂,只有他孑然一人,走了很久很久,走的筋疲力竭,也始终没有走到尽头。

后来他累了,就停下来歇息,这时候他听到了沙陀忠的声音,在他背后喊:“老狄,你走慢点啊,等等我!”

他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沙陀忠拉着水月气喘吁吁地向他奔来,奔到一半却又停了。

狄仁杰问:“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们走吗?”

沙陀忠脸上的笑容没了,眼里泛起了泪光,流着泪对他说:“老狄,我走不了了。”

狄仁杰心神俱震,伸手想要拉住他,可伸手的瞬间沙陀忠和水月一起从台阶上掉了下去,掉进了那无边炼狱。

狄仁杰扑到台阶边,几乎就要跟着跳下去。这时有人在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将他拉了回来。

他转头怒视那人,却倏尔变了神色。

“尉迟……”

尉迟真金紧紧搂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碧蓝的眼,清晰可见,里面全是眷恋。

狄仁杰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又想说刚刚沙陀和水月掉下去了,我们要去救他们。

可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意识到了这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尉迟真金对他笑了笑,说:“老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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