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非情·十二》

次日清晨,雪停了。尉迟真金得诏命入宫,在仪鸾殿面见天后。

因身体缘故,尉迟真金抱病在家,天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这一见,难免先开口关怀。尉迟真金一一回复谢恩。一番问询,天后叹了口气,柔声说:“你在寡人身边辛劳多年,仔细想来,寡人却连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觉得亏欠你了。今日正好,你若有什么所求,可一并求了。寡人全都允准。”

尉迟真金恭敬道:“保护二圣是臣的职责,微臣只是尽分内之事。”

天后问:“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尉迟真金垂首敛眉,片刻后,单膝跪地,道:“微臣别无他求,只愿请辞官职,还请天后允准。”

天后闻言一怔,继而轻轻地笑了。

“尉迟真金啊尉迟真金,寡人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过你。”她说着,站起身走近尉迟真金,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样一般,良久,才低低笑道:“只有他看透了,只有他明白你。”

尉迟真金不知道此话何意,只垂头不语。

天后吁了口气,回身坐回了龙椅上。

“寡人说了,今天你无论求什么,寡人都准了。”

尉迟真金稽首谢恩。

天后淡淡地看着他,又说:“虽然你什么都不要,但寡人却不能什么都不给。你为官二十多载,未曾婚娶,想来也寂寞。以前你不提,便也罢了。但现在你要辞官了,一人在家自然需要有个人照顾。”

尉迟真金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明了,立刻回道:“谢天后关怀,臣感激涕零。但臣多年一人,早已习惯,定能照顾好自己,天后无需担忧。”

“哦?可寡人不放心。”天后微笑着将他的推拒堵了回去,不容置疑地说道:“寡人想了想,那些个孩子们中也就成安和你适合,她早年体弱,一直没有嫁人。如今虽然过了芳华年龄,但她自幼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与你倒是相配。不如就赐婚给你们二人吧。”

尉迟真金额头冒汗,跪在地上,咬牙道:“天后,公主千金之躯,臣……”话音未落,已被天后冷冷打断。

“怎么,难道你觉得成安配不上你?还是说,你不愿和寡人成为一家人?”

尉迟真金捏紧拳,片刻后,闭上眼俯首道:“臣遵旨。”

天后这才重新展露笑颜,亲切地让他起身。

尉迟真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脸色看起来比方才还要白了几分。天后像是没有察觉一般,自顾自的继续说着,但尉迟真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臣斗胆,请问天后为何突然要给微臣赐婚?”

他问的着实失礼,天后却并没有恼怒,反而温柔地说:“这你可要好好感谢狄卿。”

“……狄仁杰?”

“是啊,若不是他先前提醒了寡人,说尉迟卿这么多年,劳苦功高,一直忙于社稷,未曾成家,若被有心人说起,还要指责寡人不够体恤下属,叫人心寒。寡人一想也对啊,只好替你做主……”

后来天后说的什么尉迟真金都听不清了,也不想听了。等到天后不再说了,尉迟真金请辞告退,出了殿门,身形一晃,踉跄着扶住了墙才站稳。

霍耿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尉迟大人,您没事吧?”

尉迟真金没有回答,过了会,提了口气出了宫。

他去金吾卫骑了马,一路飞驰至大理寺,有新进没有认出他来,连忙上前阻拦,呵道:“来者何人?”

尉迟真金勒住缰绳,喘着气怒道:“狄仁杰呢?他在哪?”

另有周进正好巡逻至此,听到尉迟真金的声音,赶紧跑到跟前说:“这不是尉迟大人吗!”

“不用多言,狄仁杰何在?”

周进被他凶地一抖,也不敢废话了,立刻回道:“狄大人前两天就离开大理寺了,现在应该是在家中。”

尉迟真金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往狄仁杰府上奔去。

 

地上的碎雪已经融干净了,枝头却还挂着残冰,天上明日朗朗,照耀大地,将明亮的雪映的洁白如洗。

狄仁杰在屋里整顿行装,整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马蹄声踏破寂静,嘶鸣着接近。没一会,就见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尉迟真金卷着一身风雪闯了进来,定在门口死死地瞪着他。

狄仁杰一眼就看到尉迟真金衣角靴尖的湿迹,心下一惊,连忙上前道:“你怎么这样就跑来了?”说着脱下身上外袍要给他罩上。

不料尉迟真金挥手甩开了他,倏尔大笑。

“狄仁杰,你把本座当什么?你觉得本座如今是一个废人了,护不了旁人了,连自己也护不了了是吗?是吗?!”

他厉声质问,眼里全是痛苦。有追上来的仆人看到此景,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狄仁杰脸色一僵,抿唇让人下去,又关上门,去桌前倒了热茶,端到尉迟真金面前说:“天寒,大人先喝口茶暖身吧。”

尉迟真金眼里的痛苦更胜,他垂首看着眼前热气袅袅的茶水,嘶声问:“狄仁杰,这是你想要的吗?”

狄仁杰沉默不语。

尉迟真金又问:“这都是你算好的吗?”

狄仁杰闭上眼,放下茶,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尉迟真金轻轻道:“尉迟,我明日就要奉天后旨意,前往汴州为皇上寻药去了。”

尉迟真金一怔。

狄仁杰哑声继续道:“如今皇上重病,朝上一应事务均由天后做主,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让我去寻药,你我都很清楚。”

尉迟真金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狄仁杰终于回过头看向他,那素来冷静沉稳的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痛楚。

“我此次离去,恐无归期。她是要支我走,我走了,朝上还有谁敢反抗她?这些年来,你为她做过那么多事,知道的那么多。即使你要辞官,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吗?她能放过你吗?就算她可以,其他人呢?恨不得她死的那些人呢?”

屋里长久地寂静,过了会,尉迟真金低低地笑了,笑的分外悲凉。

“是啊,是啊……”他看着狄仁杰,神色怆然,全是自嘲:“狄仁杰,你从来都看得比谁都远。旁人算十步,你要算百步千步。你和谁都保持着距离,看似多情又无情,到头来不过是在怕罢了。你窥探了多少,考虑了多少,就越是惧怕,对不对?”

狄仁杰神色动容,一瞬间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尉迟真金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原来他早都明白了。他毫无准备,无从应对。唯一清楚的是,原来那些他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去维系的平衡,早已被打破了。

尉迟真金忽而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襟,一把将人推到墙上,灰蓝的眼直勾勾的看进了狄仁杰的心底,像是要打破他那张冷静自持的面容。

“你早都预见了这一天,早都开始做好了准备,你怕与我走得近了,累及我万劫不复,怕终有一天她会怪罪下来,更怕你无能为力,是不是?”

“是。”

狄仁杰终于应声,握紧了尉迟真金的手腕,眼眶发红,直视着尉迟真金的眼,一字一句的说:“我怕你死,更怕你因我而死。我怕最后害了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怕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你。”

“尉迟,我想你活着。”

屋内瞬间死寂,尉迟真金静静听着,神情凄绝,心如刀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他松开狄仁杰,跌跌撞撞地倒退到了门边。

“天后定了婚期,来年开春,二月初九。”尉迟真金垂下眼,转过身背对狄仁杰,最后道:“汴州路途遥远,大人一路保重。”

言罢,他打开门,走进了风雪之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府邸。

 

烈风如哭如泣,尉迟真金策马奔在街上,胸口郁积许久的血终是涌上了喉。他弯下腰剧烈咳嗽,咽下满腔腥涩,眼里的水光被寒风吹得干透。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无法质问狄仁杰,活着就那么重要吗?人若活得不开心,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他问不出,不忍问出。

因为他知道,换做自己,也只会做出和狄仁杰一样的选择。

可怜这天下那么大,却偏偏容不下他们一份情。

这世间终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做不到、求不得、放不下了。

 

尉迟真金离开后,有仆人悄悄进来道:“大人,沙陀大人刚刚到了……”

狄仁杰眼角发红,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才说:“知道了,他人呢?”

“在前堂候着。”

狄仁杰点点头,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正要出去,谁知走了两步就胸口一痛,痛得他冷汗淋漓,几乎无法言语。

“大人?!”

听到仆人惊呼的沙陀忠不放心地跑了进来,一眼就看出狄仁杰是心疾复发,立刻上前扶着他到床边,熟练地拿出针来。折腾了一刻多,狄仁杰才恢复过来。

沙陀忠收起针吐出口气,瞪着他抱怨:“你怎么回事啊?最近老是复发!不是跟你说过了要注意的吗?你这病,全是因你思虑繁重,过劳成疾!你怎么就不听劝啊!”

狄仁杰疲惫地躺在床上,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说到后半却消了声,低低咳嗽了起来。

沙陀忠当即心软,再责备不出了。他与狄仁杰朋友多年,多少也明白他的苦衷,于是更心生不忍,轻轻叹了口气,问他:“你刚和老芋头吵架了?”

狄仁杰一愣,神色复杂的摇摇头,“不是吵架。”

“我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来的时候就看到老芋头怒气冲冲的走了。我好多年没看到你俩吵架了,是不是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狄仁杰无奈道:“恐怕我自己就是最大的麻烦。”

沙陀忠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言之有理。”说着恍然道:“难不成是他欺负你了?!”

“别瞎想了。”狄仁杰打断了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沙陀忠本来有心缓和缓和气氛,可狄仁杰心里有事,半点不配合,只好作罢。

“行吧,我这次回来也是有事找你的。”沙陀忠转移了话题,说:“宫里来了消息,让师傅他们停止研究解药了。”

“我知道。”

沙陀忠忍不住道:“宫里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狄仁杰没有回他,顿了半晌,开始交代:“沙陀,我不日将启程前往汴州,大理寺已被天后接手,她忌惮我多年,恐怕容不下你们。你和水月这些年的俸禄不少,应该足够往后生活,如果不够,我书房左侧柜里还有很多,全都拿去。我一出城,你们立刻要离开洛阳,越早越好。”

沙陀忠惊讶道:“这么着急?”

“她的手段你还不清楚?”

沙陀忠默默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办?”

“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说,不用管我。切记不要留恋,带着水月走的远远的。”

“我知道。洛阳除了你和师傅,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师傅年事已高,早都想辞官回乡了,就剩下你,这次你一走,我和水月无牵无挂,自然也会走的。”

“很好。”狄仁杰神色微松,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看你精神不错,是不是有什么高兴事?”

沙陀忠脸上一红,挠着脸颊扭捏了一会,才羞涩地说:“水月怀孕了。”

狄仁杰面露欣喜,由衷地祝福:“恭喜你。”

沙陀忠高兴地拍拍他,说:“以后你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们啊,我们做了这么久朋友,到时候孩子肯定要认识你的。”

狄仁杰微笑点头,沙陀忠又说:“对了,这些年来你成天和老芋头混在一起,也没见你有什么成家娶妻的意向,你难道就没有遇见一个动心的人吗?”

狄仁杰错开视线,手指无意识的轻抚腰间玉扣,淡淡道:“缘分未至罢了。”

沙陀忠可惜地摇摇头,道:“你一个人去汴州,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加保重。如果遇到了好姑娘,别犹豫,有些缘分是需要主动去争取的。”

“好,好。我知道。”

“还有啊,过了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恢复些记忆?”

狄仁杰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沙陀忠回道:“我问过师傅,他说你的记忆应该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所以就问问你,看你有没有想起一些。”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笑道:“我倒是不怎么在意,想没想起来都不重要了。”

沙陀忠不明所以,挠着头说:“好吧。”

他们又聊了一会,一个时辰后,沙陀忠起身告辞,狄仁杰送他到门口。谁知水月等得急了,人已赶来找他,两人在府前相遇。

英姿飒爽的女剑客骑马侯在门前,嘴上责骂,眼神却很温柔的停在沙陀忠身上。

狄仁杰对水月遥遥一礼,目送他们策马离去,静伫良久,才转身回去。


 
 
评论(14)
热度(205)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临江照衣/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