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非情·十》

雨又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天,连续数日的骤雨一停,天就凉了下来。

尉迟真金身上的伤口未愈,一直持续发着高烧,体内毒性不稳,时常反复。沙陀忠和王溥还要为圣上解毒,没法久留,其他留守太医王溥全不放心,最后还是狄仁杰对王溥说:“在下略通医理,可亲自为尉迟大人调养,烦请传授针法。”

王溥本来不准,沙陀忠在旁劝说,“老狄早年心疾缠身,久病成医,也精通点穴,师傅就放心交给他吧。”王溥这才同意此事,教授了施针方法。

两人走后,狄仁杰便每天为尉迟真金施针。尉迟真金有时清醒,还笑他如今已是大理寺卿,却来做这医工的事。

狄仁杰但笑不语,手下动作温柔,为他舒筋活血,分毫不曾大意。时日长了,尉迟真金也从别扭变成了习惯,后来狄仁杰一来,就自觉脱了衣服趴在床榻,任由对方摆弄。

他的眼睛因寒蚕毒而视力受损,基本只能辨识出模糊光晕,狄仁杰就日日为他敷药,这药每隔三刻要换一次,一天到晚都不能停,狄仁杰从不假借他人,全是亲自动手照料。照料时知道他心中牵挂,将近几日的事徐徐道来,说王太医和沙陀已经有了压制寒蚕毒的法子,提前回京去为圣上诊治了。又说叛党逆贼已经尽数伏诛,悉数落网,二圣也平安无事,让他放心。

 

终于有一天,尉迟真金可以下床了,视力也恢复了一些,勉强能看清些东西了。他久卧病榻,心里痒得厉害,立刻要外出透气。狄仁杰依着他,扶他到了别苑。

湖畔垂柳成云,葱翠碧绿,柳枝摇曳生姿,夹着晨露随风而舞。狄仁杰陪着他坐在苑里,闲聊些江湖趣事,讲到后来,尉迟真金问他:“你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狄仁杰道:“我的伤势没你重,早都好的差不多了,不用担心。”

尉迟真金神色一松,嘴上还要嗤笑道:“我哪有担心?这么多年过来,我早都知道你这家伙命硬得很。”

狄仁杰忍俊不禁,道:“金吾卫的事都交给霍耿去做了,我也吩咐了千张多加留心京城动向。最近并无大事,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尉迟真金“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抬起左手去端茶杯,谁知手腕倏然剧痛,杯子端了一半就哐当摔回桌上。热茶瞬间泼了出来,溅湿了衣袖。

狄仁杰迅速拉开尉迟真金的手,起身检查他有没有烫伤。

尉迟真金沉默了一会,收起手笑道:“我没事。”

狄仁杰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坐回去重新倒上茶,温声道:“沙陀说你身上的伤还要养一阵子,眼睛是可以治好的,毒也压住了。只是手腕上的经脉受损,需要花些日子调养。”

尉迟真金点点头,不甚在意的换了一只手去端茶。

两人又聊了一会,天色渐渐暗了。夕阳似火,穿过层云洗荡大地。尉迟真金说要休息,狄仁杰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狄仁杰走后,尉迟真金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了。

他怔怔地看着手腕上层层缠绕的绷带,又去握紧茶杯。腕间剧痛愈烈,他脸上的表情越冷,直到汗流浃背,再克制不住颤抖着松了力道。

这一刻,尉迟真金清楚的意识到,这只手余生都无法再握住刀了。

 

艳霞满天,状如泼血。等到尉迟真金回了房里有一会,狄仁杰才从一株垂柳后走出来,沉默地离去了。

 

尉迟真金伤势过重,在骊山行宫待了足有三个月才领命回京。

狄仁杰较他要好一点,提前回了洛阳,听闻他要回来的消息,一早就策马到了定鼎门。此时已是深秋近冬,洛阳干冷,寒风似刀。狄仁杰一身玄黑常服,孤身一人,坐在天街一家茶馆里静静候着。

这天晴朗,到了晌午,日光浓郁。外面的街巷逐渐热闹,行人如织,不一会,就有一队人马入了城,鲜衣飞辔,怒马缨簪,格外引人注目。

狄仁杰坐在二楼临窗,一眼就瞧见了为首的尉迟真金。数月未见,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点,眉目间沉着熟悉的冷然,薄唇紧抿,身上罕见没有佩刀。

像是察觉到了狄仁杰的目光,尉迟真金敏锐地抬头望向茶馆方向,两人隔着繁喧人群四目相对。狄仁杰展颜一笑,下楼迎上尉迟真金。

“大人回来了。近来可好?”

尉迟真金没有下马,颔首笑道:“狄大人公务繁忙,怎还有空在此?”

“今日休沐,我早听闻这家茶馆君山银针享有盛誉,便来品尝一二。正巧,遇上大人回京。”

尉迟真金嗤笑一声,没有戳穿他一本正经的乱扯。

狄仁杰继续笑道:“大人是要先回府上,还是进宫面圣?”

“先回去,你呢?”

“茶已经喝完,索性顺路,就送大人一程吧。”

尉迟真金眼神一软,轻笑道:“好。”

狄仁杰上了马,和尉迟真金一道行在街上。两人一前一后,微微错了开来,狄仁杰便能看到尉迟真金耳后从冠帽中溢出的几缕赤发。他大病初愈,又一路风尘仆仆,不肯坐马车,非要骑马回来,大不如前的身体便万分疲累。可他向来要强,不肯在人前示弱,硬是什么都没说。只一身宽大袍襕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即使罩着厚厚一件毛领外氅,看起来仍消瘦非常。

时值深秋,道两旁的石榴枝头丰盛,翠意盎然,常有行人欢笑着打马而过,潇洒畅意,好不快活。尉迟真金瞧着他们,唇边隐约浮现出了些笑意。而狄仁杰看着他,眼神专注,带着十分温柔。

两人过天津桥,往皇城南去,一路上没有多话,很快就到了上将军府上。

尉迟真金勒马回身,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狄仁杰弯起眉眼,回道:“好。”

他们下马入府,尉迟真金命人在廊下摆桌,又上了酒,酒是前年皇贡九酝春,全京没有几坛,狄仁杰本担心尉迟真金身体,但看他热酒斟上,毫不在意,便也没有出声。

尉迟真金端酒笑道:“这九酝春你当初馋了好久,我本来打算找个机会送给你,不过现在反悔了,如此好酒只给你喝,实在浪费。”

狄仁杰闻了闻酒,也笑说:“确实好酒,要是真送给我,恐怕就没你的份了。”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院里秋意萧萧,寒风被院墙挡住大半,廊下生了炉火,倒也没有那么冷了。

尉迟真金出身贵胄,少年得志,为官将近二十多载,半生倥偬,直至今日,才头一次有了清闲下来的感觉。

人若是忙碌惯了,一旦赋闲,难免怅然若失。

可尉迟真金心志坚定,非比寻常,他早知自己再也无法举刀,甚至余生都要常伴病痛,以汤药续命,面上仍然不见颓唐。

他不显露,狄仁杰也不会去说。于是只跟他讲起朝堂局势,说皇上的毒已经控制住了,王溥带着沙陀和太医署王博正在无极观潜心研究解毒之法,兴许某天就能彻底拔除寒蚕毒。

尉迟真金笑着点点头,却知道狄仁杰所言只是安慰。

狄仁杰又讲天后也在命人秘密寻访解毒之法,无暇顾及其他,朝堂上难得风平浪静,想来今年能过个好年。

他面上轻松,可尉迟真金看得通透。狄仁杰眼里心底分明都是沉重忧虑,只是不愿讲给他听罢了。

尉迟真金胸口一闷,没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狄仁杰连忙轻拍他背脊顺气,道:“你大病未愈,还是少喝点吧。”

尉迟真金摆摆手,又咳嗽了一会才平复呼吸,问他:“老狄,你查出是谁要给皇上下毒了吗?”

狄仁杰闻言一顿。

尉迟真金抬起头,终是永远覆上了一层阴霾的灰蓝眼珠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查出来了吗?”

狄仁杰静默良久,说:“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尉迟真金低低地笑了笑,不知是讽是嘲,支着脑袋举起酒一饮而尽。

“老狄啊老狄,没想到世上也有你查不出来的事。”

狄仁杰淡淡一笑,不予反驳。

 

狄仁杰回寺没多久,临近傍晚,宫内突然来了人,说是天后深夜召见。狄仁杰没有问原因,收拾了一番就跟着去了。

天后在一处偏殿召见了他,空荡荡的大殿里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领路的女官在狄仁杰入了殿后就关上门悄然消失。天后高坐在珠帘之后,目光隔着轻薄帷幕若隐若现的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仁杰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天后。”

天后微微一笑,问:“狄卿的身体可还好?”

狄仁杰恭敬道:“谢天后关怀,臣已无大碍。”

“那好,寡人这里有一要事,还需拜托狄卿。”

“天后请讲。”

就听天后慢慢说道:“陛下龙体受损,王溥虽然竭力压住了毒性,但毒一日不解,寡人就无法心安。前阵子寡人听闻汴州有一得道高人,曾炼一神珠,此珠可活死人肉白骨,祛病健体,乃人间至宝。狄卿,你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你可愿前往寻找?”

狄仁杰面容平静,顿首领命。“微臣遵旨。”

殿中灯火通明,在他身前投下大片阴影。天后居高临下的看着狄仁杰,心里忽然生出了些未曾有过的慨然,于是柔声道:“狄卿忠烈赤诚,不顾生死,数次救寡人和陛下于危难,这些寡人都记在心里,看在眼里。”

“微臣惶恐,为圣上解忧乃为臣本职,万不敢当。”

天后微微一笑,站起身,从珠帘后漫步走下台阶,停在了狄仁杰身前。

“狄卿这阵子辛苦,寡人本不想让你再劳累。但这件事除了你,寡人实在不放心其他人去做。”

“微臣明白。”

“你此去路途遥远,寡人会派数人跟着你,帮你做事。你身为大理寺卿,本不该擅离职守,可这事情着实要紧,寡人会先派人替你管着大理寺,你可安心。”

狄仁杰低声道:“多谢天后。”

天后终于交代够了,伸手去扶狄仁杰。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纡尊降贵,脸上甚至还带着些真切的关怀。

“狄卿快起来吧。”

狄仁杰却没有起来,反而将身子压得更低,跪在地上哑声说道:“微臣斗胆,亦有一事有求于天后。”

天后眼神一凝,道:“何事?”

“微臣恳请天后先行答应。”

天后淡淡地睥睨着他,微笑道:“狄卿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寡人吗?”

“微臣不敢。此事无关社稷国体,仅是微臣一腔私情,还请天后谅解。”

天后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回道:“好,寡人答应你。”

狄仁杰稽首谢恩。

天后神色平静道:“说吧,你有何事相求。”

狄仁杰敛眉拱手,恭恭敬敬道出所求。

天后静静听完,忽而大笑,“狄卿啊狄卿!寡人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你算得可真好!”

狄仁杰垂首不语。

天后笑完,吐了口气,饶有兴味的盯着狄仁杰,缓缓道:“如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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