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照衣
情生忧怖,爱生离愁。
 

《【狄尉】满京华》

时值仲秋,二圣移驾长安,文武百官皆随行回京,于是空了半年有余的长安皇城,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尉迟真金身为金吾卫,肩负保护二圣安危的重担,自然不敢大意。御驾抵达之前,已经将整个皇城整顿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到了夜里,二圣摆驾太极宫,设宴承天门,邀群臣赏月,三公九卿皆要到场。天后还特意口诏给尉迟真金,为犒劳他先前尽忠职守,让他把警戒皇城的职务交给霍耿,定要来参加庆典。

天后亲口下诏,尉迟真金无法,只能将职务移交,回府去换礼服。

长安的官邸久未有人居住,府上只留着两个日常看护的仆役,尉迟真金突然回府,吓得留守躲闲的仆从战战兢兢,人一进门就磕头告罪。

尉迟真金环视了一圈屋内,见还算整洁干净,便也懒得计较其他,挥挥手让人去找来礼服,解着官帽甲胄往内室走。走到床边,身上的系带都松了,就顺势扔到了床上,又把佩刀暗器等等零零碎碎的武器一应除下,只留了件单衣在身。

长安入了秋,夜风已经很凉了,屋内的窗户开着,风就卷着屋外的枫叶飘了进来。尉迟真金身上渗的汗被风一吹,感到有点冷,就去准备关窗。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紧跟着门那响动,有熟悉的气息笼罩了上来。尉迟真金没有回头,关上窗后,有人将外衫披在了他的身上。

尉迟真金转过身,看到狄仁杰手里捧着一叠繁厚官袍,上面放着蹀躞玉带,可不是他要换去宴会穿的礼服,便笑道:“狄大人,怎么干起下人的活了?”

狄仁杰对他弯了弯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悠悠道:“下官等不及见尉迟大人,就提前进来看看了。大人莫要见怪。”

尉迟真金见他穿着靛青袍衫,束金玉带,外披了一件莲花扣黑氅,已是一身礼服打扮。知道他是专门来约自己一起进宫的,就不再打趣,拿起衣服去换了。

狄仁杰毫不避嫌,负手立在屋里一眨不眨的瞧着尉迟真金换好衣服,等人收拾妥当,回过头来看向他时,轻轻笑道:“大人真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

尉迟真金听他夸人,白了他一眼,拢了拢衣襟上前道:“行了,我们快走吧。时辰也差不多要到了。”

狄仁杰面容含笑,点头称是。

 

他们一道策马往承天门去,进了宫后被各自安排下位置。两人品级相当,座位便也离得近些。尉迟真金撩开披风坐下后,就听身旁人说:“今晚似乎要下雨。”

尉迟真金抬头看天,天上明月朗照,群星璀璨,别说雨了,连一朵云都见不到。于是挑眉斜睨了一眼狄仁杰,道:“我怎么看着不像。”

狄仁杰眯起眼笑而不语,过了会,说:“尉迟敢跟我打个赌吗?”

尉迟真金那点不服输的气就涌了上来,哼了一声,道:“打就打,赌什么?”

“就……赌一句话。”

“什么话?”

“若我赢了,尉迟要对我说一句真心话。若我输了,我便对尉迟说一句真心话。”

尉迟真金思量了一会,干脆地点头应诺。

“好。就今晚,我赌不下雨。”

狄仁杰含笑颔首。

 

两人复又闲谈了几句,这时宴会还没开始,群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流客套,因是皇家宴请,倒也不敢太过,只坐在自己位子上低声应酬。

约莫到了戌时,二圣伴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姗姗抵达。群臣起身恭迎,声势浩大,响彻九天,打破了一夜的寂静。

两位摆驾坐好,抬手示意奏乐起舞,过了一会,宴上便觥筹交错,文武百官相互推杯换盏,又敬贺良辰美景,佳宴难得,愿我大唐如这晴夜明月,千秋百代朗照山河。圣上听得高兴极了,举杯吟诗。诸人为了助兴,多少都起身献诗,其中不泛文采斐然者,圣上有格外心悦的,一高兴就大赏特赏,便促使肚子里有点笔墨的官员们蠢蠢欲动,竟然开始较起了劲。

一场赏月宴算是热闹了起来。尉迟真金听他们在那边吟诗作对,赞山河万里,光风霁月,又说什么河清海晏,祝国祚绵延。话里话外都渐渐不着边际的吹嘘起了万世功绩,便撇了撇嘴角,不去凑那热闹,喝着杯中的酒只在心中冷哼。

狄仁杰坐在他一侧,自然将他脸上不屑神情收入眼底,就也拿起了酒,趁着大家都忙着争宠,靠到了尉迟真金身边,道:“大人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

尉迟真金笑了笑,侧倚在案几上,晃了晃手中酒杯,说:“狄大人怎么不去作几首诗?我记得陛下常夸你是‘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想必文采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狄仁杰笑道:“此言差矣,下官是明经得仕,可比不上在场善于附庸风雅的诸位大人。”

尉迟真金听得他话里讥讽,忍不住大笑出声,恰好场中正笙歌曼舞热闹非凡,便倾身拿起桌上酒壶,给狄仁杰斟酒道:“我就喜欢你这样讲话的样子,来,喝酒。”

宴上的酒是桂花酒,清香逼人,余味绵长,金色的酒液被灯火映照得灼灼生辉,狄仁杰瞧着杯中酒,瞧着为他斟酒的人,不禁伸手轻轻将对方耳畔的一缕碎发拢了上去。

尉迟真金喝的有点多了,脸上泛着浅红,感受到狄仁杰的动作便抬眼看他,赤红的眼睫被眼眶的阴影遮住,只浅浅泄露出了几丝缠绵氤氲的蓝。

狄仁杰收起手,去压住了尉迟真金的臂弯,低低笑道:“哪里敢让大人为我斟酒?”又止住了尉迟真金的动作,拿过他手中酒壶,反为他倒酒。

尉迟真金笑他还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也没制止,等人倒了酒,两人举杯对饮,不知彼此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他们互通心意至此,平日多少都会稍加克制,可此时又无人关注他们,举止之间便全是情不自禁,毫不顾忌什么旁人眼光了。

桂花酒酸甜可口,醇香醉人。到了后半夜,宴会上的人大都喝得半醉。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云遮住了星月,没一会,竟飘下了点点雨丝。

二圣显然未料到这场细雨,赏月宴只好停歇告止。群臣告退离宴,走的时候早已没了来时的矜持正容,全都面含醉意,脚步飘忽,要等在宫门口的家仆们搀扶着才能坐进马车。

尉迟真金和狄仁杰是策马来的,回去自然也要骑马。索性明日休沐,也无什么大事。两人不急着回去,就牵着马走在了街上。

长安不似洛阳湿润,夜风干燥清爽,他们一起走了一段,醉意就被吹醒了八九分。雨一直不大,只是绵绵细密的飘着,打在人的身上更像是轻抚,轻的就连风都没怎么带上几分水汽。

狄仁杰这会道:“尉迟,是我赢了。”

尉迟真金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狄仁杰说的是那个赌约,便抄手道:“好好,是你赢了。”说完又不服气的撇下嘴角,问道:“你怎么知道会下雨?”

狄仁杰哈哈一笑,促狭地冲他眨眼,一派不正经的嬉笑模样。“我来前遇上过太卜令,随意聊了几句。他对观天象研究不少,就对我说今夜要下雨,让我多添几件衣服。”

尉迟真金一听,顿时挑起眉毛,似笑非笑道:“哦?这么说来,你跟我打赌,本就是在诓我喽?”转而横眉冷目,斥道:“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

“下官不敢。”狄仁杰语笑盈盈,悄悄拉过尉迟真金的手,说:“那大人,这赌约还算数吗?”

尉迟真金被他牵着手,眉目间假装的冷厉就消了下去,片刻后,笑道:“本座一诺千金,愿赌服输。说吧,要我说什么?”

他们已走到了平康坊不远,隔着半条街,还能听到坊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半边夜空映照着坊内姹紫嫣红,一派风流薮泽。十丈软红温柔乡,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销魂窟,这小小一个平康坊,更不知道存了多少爱恨情仇。

狄仁杰似有些感慨,道:“世人皆认为恣意纵情,放荡不羁,是有违常伦,不合礼教的事。可人生来就都带着肉身的枷锁,若魂魄都不能潇洒随心,岂不可怜?”

尉迟真金却说:“人的牵绊那么多,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的自由呢?再说了,你所认为的自由,又怎么知道不是另一种枷锁呢?”

狄仁杰久久不语,过了会,才叹道:“尉迟看得透。”他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尉迟真金,柔声道:“尉迟,我们相识相知,至今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可我、我们却从未对彼此有过一句话。”

尉迟真金微笑着看着他,眼里已是了然。

“你想让我给你一句承诺。”

狄仁杰点点头。尉迟真金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他牵起狄仁杰的手,低头轻吻他的掌心。

那掌心有着狄仁杰心病复发时烙下的烛火灼痕,尉迟真金吻着那伤疤,心里便泛起了疼。

“我心中有你,只想着与你长长久久。但你我都很清楚,我们的地位,不可能承诺任何长久。”他说着,唇间温热的呼吸吐在了狄仁杰的掌心,狄仁杰垂眸凝视着他,眼神专注。尉迟真金抬起头,又继续道:“只愿与君共醉今朝,多一日便是一日。无论将来变成怎样,你我都不悔此刻。”眉眼里都是柔情四溢。

狄仁杰抬手抚着他的脸颊,倾身轻轻地在那张唇上落下一吻。

 

夜深了,没人见到长安一角这柔情一幕。他们相携往永嘉坊去,那是尉迟真金官邸所在。狄仁杰在长安没有官舍,自然而然的蹭进了尉迟真金府上。

细雨已经停了,天空又放了晴。盈月照的长安亮如白昼,恐怕大多数人也不会舍得弃这明月不顾。

回了府上,两人兴致未退,要秉烛赏月,把酒言欢。尉迟真金就说要叫人起来备菜,狄仁杰却阻拦了他,自己跑去了厨房。厨房里的东西齐全,狄仁杰在里面折腾了两刻钟,终于摆了三叠小菜出来,还取了尉迟真金家中的清酒。

清酒不及桂花醇香,不过作为夜谈的配酒,倒也爽口。

两人搬到了院子里,就着满地红枫,又聊起了山河日月,人生百态。菜是狄仁杰家乡的家常菜,朴素无华,但好在可口。尉迟真金吃着一盘清炒芦笋,觉得好吃,就问他菜叫什么。

狄仁杰笑了笑,说:“叫清炒芦笋。”

尉迟真金啧啧摇头,大笑道:“寻常人家起名,果真随意。”

狄仁杰却说:“尉迟是贵族出身,吃多了山珍海味,要知道寻常家里炒菜,哪里会想那么多好听菜名。菜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尉迟真金听他调侃,也不恼,又吃了几口,才道:“你说的没错,改日有机会了,我定要去一去并州,尝一下你们家乡的好菜。”

狄仁杰笑道:“你还贪心起来了,你要是去,我看地方州府怕是要胆子吓破,还不得寻着法子给你找来京城的山珍海味供着?”

尉迟真金不高兴地撇撇嘴角,瞪了他一眼,“你是在嘲笑我吗?说我现在身居高位,众人都要巴结,就没法两袖清风的尝尝家常小菜了?”

狄仁杰哈哈一笑,“这事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又给尉迟真金斟酒,继续道:“你想吃,我炒给你就是了,小时候我经常自己独处,学了不少,一般的家常菜还是会做的。”

尉迟真金这才缓和了神色,端起酒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既已提起了并州家事,尉迟真金不免有些好奇。他们往常多忙于公务,很少提及其他。这还是尉迟真金头一次听到狄仁杰说到小时候的事。

于是止不住话头,问道:“你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家里人都不管管你?”

狄仁杰斜斜靠在软塌上,听到尉迟真金问起,眉宇间隐隐浮现了些怅然。

“我家中兄弟众多,父亲又常年异地为官。母亲照顾不过来,我自小就是最懂事的那个,母亲放心我,照看的也就少了。”说着他垂下头,轻笑道:“我还记得七岁那年,父亲难得回家,就带着我们外出游玩,我一个人跑得远了,路上见到一只兔子要被蛇吃,心中怜悯那兔子,就去抓了蛇。蛇是毒蛇,死前咬了我一口,我就中毒了。”

尉迟真金大惊:“你真是不要命,七岁的孩童,还跑去抓蛇?后来呢?”

狄仁杰晃了晃酒杯,笑道:“当然是解了毒啊。不然我现在哪还能坐在这里。不过那时候我不放心救下的兔子,总想着要回去看看它。就自己偷偷又溜了出去。”

尉迟真金翻了个白眼,气道:“你就仗着命大胡作非为。”

狄仁杰低低一笑,仰头喝酒,眉间的怅然却更深了。

“我当时年幼,只想着路见不平,要抒发心中正义。兔子弱小,我就要帮兔子,不惜以身犯险去杀了蛇。但后来我去找,却又在兔子的窝里看到了一头狼。”

尉迟真金问:“那狼吃了兔子?”

“是,在我离开后不久,受伤的兔子无力逃脱,只能被狼当做了盘中餐。”

“你不会又傻得要和狼搏斗了吧?”

“这倒没有。”狄仁杰噗嗤笑了出来,说:“我自知打不过一头成年狼,悄悄地回了家,回去后就病了一场,吓得母亲再不敢放任我一人乱跑了。”

尉迟真金敛眉喝酒,过了会,才说:“你保护不了那兔子,也不是你的错。”

狄仁杰望着天上的月,似乎已经半醉了,声音很轻地回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能改变的,可我还是不甘心。后来我入仕为官,当了法曹,又见惯了人间恶行,更觉得我要多做一点,多保护一人,如若这天下都由弱肉强食,权欲势力所支配,那和地狱又有何异?当年我没能保护兔子,是因为我的弱小,所以我要变得足够强,足够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他说着说着,眼里便迸发出了耀眼的光,竟堪比天上盈月明朗逼人,似要从那清瘦甚至有些羸弱的身躯中透骨而出一般。

尉迟真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而笑了出来,低低道:“老狄,我见多了狂妄之人,却没想到我听到的最狂妄的言论,竟然是出自你口。”

狄仁杰挑眉看他:“哦?”

尉迟真金放下酒杯,淡淡地说:“你要护佑众生,要保护弱小,要改变这恶骨磊磊的世道……你可想过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凡人祈愿神佛普度众生,但众生至今仍在苦海,便说苦海是试炼与劫难,要凡人自己度过。神佛尚且如此,你又要怎么做到神佛都未能做到的事?这不是狂妄是什么?”

狄仁杰靠倒在地上,仰天大笑。

“是啊,是啊。尉迟说的没错,但……”

“但总要有人去做。”尉迟真金打断了他的话,他倾身凝视着狄仁杰,凝视着他漆黑明亮的眼,柔和了神情,抚着他的眉骨缓缓道:“你要成为净世的先驱,我便做你手中的刀,你身上的甲,为你披荆斩棘,助你过刀山火海。谁要阻你,必要过了我这关。”他说着,弯腰在狄仁杰额头落下一吻,笑道:“这事可不是你一人能办到的。老狄,你可休想自己逞了英雄。”

狄仁杰久久无言,神色动容,半晌,才伸手揽住了尉迟真金的腰,将人带进了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对方,眼眶一阵湿润。

“谢谢你,尉迟。”

尉迟真金含笑搂着他,合上眼,说:“你我何须言谢。”

 

那晚他们喝到天亮,月早已隐去了,风中带来了满满的桂花浓香。院里的枫树不甘寂寞,卷着花香翩然落在院中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盖上了一层薄被。

长安逐渐苏醒,温柔地张开了眼,看着沉睡在她怀中的两人,像是期待他们为自己带来的改变,又像是祝福着他们得偿所愿。

此时桂香满京华,时人尚且沉溺在盛世温柔乡中。不知暗潮汹涌,山雨欲来,多年之后,大唐竟就风雨飘摇了起来。

他们也不会知道,那时候会有一人为了心中正义,为先帝一句“愿你成为护国之良心,天下之法秤”,手持亢龙锏,以死进谏,阻太后临朝称制。

而那个曾许诺为他手中剑身上甲的人,早已走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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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下唐初还没兴起民间庆祝中秋,就只搞了皇家庆贺。所以月饼也都没吃,也没带回老家见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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